绿拂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是死了吗?不对,左脚还有疼痛感。
绿拂起身想倒杯水喝,才发现自己左脚受伤了。原本拖着这将近160公斤的身躯已是行动不便,如今左脚绊着绷带更是举步维艰。
“啊——痛!”没有开灯,绿拂扶着墙走不小心踢到墙边的饮水机。
路灯两束照在隔壁的床位,白色的被子被蜷成小小的一团,仔细看,是睡梦中还紧皱眉头的妈妈。可能是刚刚绿拂的叫声惊扰了她,她费力地翻了个身,被子的窸窣声像是午夜的一声叹息。
绿拂背过身去。想要接水却发现饮水机没插电。
“你终于醒了。”妈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躺下吧,你的左脚受伤了,我来。”
绿拂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想必这一次也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吧。但妈妈还是如往常一样,脸上从不带任何夸张的情绪。
但绿拂始终记得小仙死的那天,小仙妈哭得整栋医院都在晃。
“我的女儿啊,你为什么那么爱吃啊,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啊——都怪我,都怪我没有把你教好……”
绿拂和小仙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见小仙妈如此失态过,一会儿疼惜女儿一会儿责难自己,一句话颠来倒去说了百八遍,分不清眼泪和鼻涕。从早上六点哭到当天夜里,第二天就砸了小仙常去的那家火锅店。
火锅店老板也很无奈,从此门口立了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请自行把握食量,吃死概不负责”。此后,更是门庭若市。
妈妈是明理的人,绝不会像小仙妈那样的。绿拂这点把握是有的。自小绿拂爱吃,毫无节制,刚好又有小仙这么个吃货发小,更是一吃不可收拾。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绿拂和小仙拿课本费的钱买零食被发现。小仙妈直接鸡毛掸子上手,让小仙趴着睡了半个月,连上课也只能站着。而一墙之隔的绿拂家,妈妈拿出账本又记了一笔。
“绿拂,妈妈必须告诉你。我们现代人的体重呢只会增不会减,你吃的都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并且最重要的一点,你的寿命取决于你的体重,一旦你的体重超过了身高,你就离死亡不远了。听懂了吗?”
绿拂摇摇头。妈妈抽出绿拂书包里的草稿纸,演算给她看。“绿拂,妈妈举个例子,你今年12岁,身高一米四,但是你体重已经60kg了。假如你现在是140kg,你就死了。”
绿拂发现妈妈用的草稿纸其实是她的试卷,不自禁地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离140kg还很远?你要知道,你的身高会停止,但是体重不会。你吃得越多,体重就越接近死亡的数字。你知道巷子口那个奶奶吗,她从三岁起就不怎么吃东西,几乎全靠注射葡萄糖水维持身体所需,现在200多岁了才120多kg,还有大几十年活着呢。”
绿拂扯了扯衣服下摆,说:“妈,你这衣服又给我买大了,现在流行的时候穿不合身,等到明年能穿的时候又不流行了。”
“绿拂,你今天刚刚满12岁,我对你的管教义务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只需要懂得再这样吃下去,你会胖死的。但吃或不吃,你自己选择,因为宪法第一条规定:人生而自由,每个人都有吃或不吃的权利,但死亡结果需要自己承担。”妈妈递过来那本账本,“以前你吃的算我抚养义务,现在起你吃的以后赚钱了还我,今天这算是第一笔。最后,希望你能在死之前还清所有债务。OK,散会!”
此刻是凌晨三点,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妈妈刚刚倒的开水。说是一杯,其实杯子不过20ml的容量,绿拂知道,她的体重几乎到了极限,连喝水都要克制。
隔壁陪床的妈妈背对着她,路灯的两束光正好落在她的发上。绿拂不想去想妈妈此刻的心情,对着饮水机的指示灯发呆。
第二天,亲戚邻里听说绿拂醒来,纷纷来医院探望。
“腿还好吧,听你妈说,是你吃了20寸的披萨,导致昏迷了。然后从楼梯上摔下来,还好及时送你就医,让医生趁食物转化之前,帮你把胃清空了。”贾阿姨笑着,满脸大幸,然后往我病服兜里塞了一个红包。“拿去买葡萄糖。”
其他阿姨纷纷附和。
“答应阿姨哈,别再吃了,让你妈少操心。”
“对,不吃就没事。管住嘴。”
……
到后面,绿拂也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点头。直至她们准备要走,才全身心的放松,挪挪差点又麻了的左脚。当晚的睡梦里,绿拂看见殡仪馆的附近有一群穿着讲究的大妈在跳广场舞。
出院前,医生按照惯例来嘱咐绿拂。现在的绿拂162,但是体重160kg,意味着她往后的人生不能吃累加超过2kg的食物,只能靠医院新研制的葡萄糖维持生命。
住院这几天,绿拂就是吃的那个。小小的一粒,应该不超过1g。一天1g,她还能活2000天。2000天,即便她能谨遵医嘱,她的生命也注定终结在30岁前。
换好衣服,走出体重病人的专属大楼,阳光昏沉沉的。她抬抬眼,看见对面大楼里的人齐刷刷地打量着她,同情的目光欲盖弥彰。
“对面是哪栋楼?”绿拂问。
“那啊,那是癌症区。”妈妈走在前面,不经意的回答。绿拂想,癌症不是绝症。
“妈妈,你先回家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妈妈看了看她,也不再说什么。
说是要一个人走走,其实绿拂是来告别的,告别这城市唯一的美食聚集地,这里美食集结,24小时灯火通明。街口有情侣间最受欢迎的食物棉花糖,好吃又轻,不威胁体重。但绿拂的吃货准则里,轻从来是排在最末尾的。
吃火锅吧总不能只吃海带丝不吃牛肚鱿鱼肥肠羊肉猪脑子吧,撸个串怎么也得加两瓶啤酒吧,就算是吃碗拉面也得有荷包蛋才行啊,夏天没有冰激凌如同行尸走肉。
绿拂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仙常去的那家火锅店。门口等位的人数众多,看来它生意依旧火爆。听旁边的客人说因为闹市的家属太多了,以至于现在进店前都要先签生死契。这让绿拂想起小仙第一次住院时对她说的话。
“每个人都来问我,明明知道爱吃的人没有前途没有人爱会死得更快,为什么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吃呢。其实呢,绿拂,我觉得人生啊就是要为自己活着的,哪怕是今天死了我也赚到了。我可不想靠葡萄糖痛苦维生,并且还得长命百岁来忍受这种痛苦。如果我天生就不爱吃那也就罢了,但我生来爱吃何必勉强呢。把唯一的爱好丢了,让我成仙我也不开心。”
小仙死了,但是火锅店将迎来千千万万个小仙。小仙是真的快乐吗,不知道。但绿拂在本能与生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五年后,绿拂都没想到自己又成功地活了五年。期间她没有去过美食街,她知道她忍不住的。她再也不想经历洗胃,生不如死,费用高昂。
绿拂也喜欢过一个男生,高高瘦瘦,应该会长命百岁吧。她也有想做的事情,比如在春天和那个男生一起放风筝,或者夏天去河里抓鱼,抓到了鱼就烤了吃,要两面翻,要入味。但是现在的她已经跑不动了,走到巷子口都要喘三喘。
巷子口的奶奶已经很老了,但是身材苗条,像妈妈说的,她还有好多年活呢。有一次绿拂问她,为什么老是站在巷子口,她说,我在等人。
“等谁呢。”
“等我老伴。”
“他在哪?”
“他已经死了。”
“那你等什么”
“等我死了,就能见到他了。”
“嗯?”
绿拂其实想问那为什么不多吃点,早就能见到了啊。但转念一想,一个将死之人劝另一个人赶紧去死,未免小人之心。
绿拂转身离开了。不如就各自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到来吧,不过在那之前,绿拂也要和人生当中最大的快乐再次认真告别。
熙熙攘攘的美食街,每路过一个胖子都向绿拂投来惺惺相惜的目光,她也照单全收。她知道,自己人才能给货真价实的安慰,但货真价实的安慰往往毫无用处。我们都是将死之人啊,既然改变不了死的事实,那么只好找遍理由让世人以为自己死得其所。
绿拂看见路边有个吃糖葫芦的小孩,便对他说:“不要再吃了,会被胖死的。”小孩拿着糖葫芦不屑的走开了,他穿着合身的衣服。
绿拂垂涎三尺,也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咬下去的那一刻她仿佛记起巷子口的老奶奶在她转身离开时说了一句:“我已经失去了吃的能力。”
是啊。吃与不吃,都是自己选择的啊,胖总是胖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