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的百年人生

        姨奶的一生仿佛一场漫长的修行。

        从含苞待放的花季少女,到银发苍苍的百岁老人,姨奶用它一生的任劳任怨撑起了一个家族的繁荣昌盛,也用她大半生的隐忍苦难换来了晚年的祥和安宁。

        姨奶是奶奶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们的父亲吃喝嫖赌,酒色成性,视妻儿如草芥,肆意凌辱打骂。姨奶的生母本为偏房,又命薄早亡,好在外曾祖母天性良善,视两个苦命的庶女如同己出,两房的四个女孩也情同手足。外曾祖母的呵护和姊妹亲情是姨奶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可惜好景不长,外曾祖父不幸沾染上大烟,在败光了所有家产之后依然满足不了他无底洞一般的烟瘾,终至丧尽天良,贩卖妻儿的地步。四个花骨朵一样的女儿相继被卖做童养媳,从此骨肉离散,流落四方,而命运多舛的姨奶则从一个火坑被推入了另一个更为灾难深重的火坑。

        她的小丈夫,性格乖张,飞扬跋扈又好吃懒做,仿佛是她那个暴戾父亲的缩小版,一言不合便对她拳脚相加。在那个封建冰冷的大家庭里,孤苦伶仃的姨奶从没有被当做人看,她只是他们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洗衣做饭的仆人,她的尊严可以被肆意地践踏。姨奶的青春,如同被锁在旧时光里的细碎花朵,还未曾绽放就默默凋零。

        在无数个深夜,姨奶也曾以泪洗面,抱怨命运的不公,直到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尽管,那时的她也还是个孩子。她性情乖戾的小丈夫,并不曾因为做了父亲而长出一丁点儿责任和担当,他依然像一口随处扫射的机关枪,把她和孩子当做泄愤的工具。可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年龄尚小的姨奶却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像一个老母鸡,吞咽下所有的委屈,用瘦弱单薄的翅膀,将幼小的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在那个阴云笼罩又时常电闪雷鸣的可怖家庭里,为无辜的孩子撑起一片晴空,就如当年的外曾祖母一样。恶,或许是会传递的,但爱也是!

        时光荏苒,岁月在姨奶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也将她的心打磨得愈发坚韧。我常想晚年的姨奶定是信命的,她无怨无悔地用瘦小的身躯默默扛起家庭的重担,将越老越不可理喻的老头子照顾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将几个儿女养大成人,结婚生子,直到经年累月的辛劳终于将她的身体彻底击垮。

        七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姨奶推向了生死边缘。在昏迷数日后,一纸病危通知书宣告着姨奶苦难的一生即将画上悲催的句点。可谁也没有料到,最惊慌失措的竟是那个折磨了她一辈子的老头子。失去姨奶的照料,没有一点儿自理能力的他饿得眼冒金星,他惧怕姨奶从此抛下他一人面对生活的琐碎,更惧怕与儿女关系恶劣的他落入晚景无人问津的凄凉。饥饿,恐惧,担忧攫住了他,命运之神在暗黑处向他露出诡异的微笑……没几日,他竟一病不起,最终绝食而亡。

        讽刺的是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姨奶竟奇迹般地苏醒了,像从大半生冗长的噩梦中醒来,姨奶的眼中闪烁着恍若新生的光芒。在儿女孙辈的悉心照料下,她日渐一日地康复起来。

        大难不死的姨奶从此素食以感恩命运的馈赠,她常常青菜萝卜炖在一起,南瓜土豆红薯蒸做一锅,过着无油无盐清心寡欲的生活。神奇的是,至此,她精神矍铄,无病无恙,直至百岁尚能自己洗衣做饭无需儿女伺候。

        晚年的姨奶享受着迟来的幸福和安康,多子多孙的她六世同堂孙辈儿绕膝。她慈祥地看着她的子孙后代,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见证着时光流转,守护着家族的枝繁叶茂。

        姨奶百岁时,小她四岁的最后一个姊妹——我的奶奶溘然长逝。儿孙们担心她受不了刺激,瞒着她派代表前去我们所在的城市悼念。可是,大概源于姊妹间的心灵相通,她似乎已然知道了一切,那一天,她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她擦去眼角的泪痕,依然强作欢笑地小心呵护着儿孙们善意的谎言。也许,历经一个世纪沧桑的她早已看淡了人间生死……

        一百零二岁时,她的长寿和依旧饱满的精神状态惊动了县级领导,县长带着各乡镇领导前来探望为她祝寿,姨奶平生第一次上了报纸。

        又过了两年,在人世间走过了一百零四个春秋的姨奶在子孙的陪伴下无疾而终,走时面容安详嘴角含笑,就像枝头熟透的果实安然落地,即便是终结,也呈现出自在和优雅。

        喜丧轰动一时,孝子贤孙遍布几条街,带着白帽红樱的曾孙曾曾孙曾曾曾孙子辈结对成行。见证了她葬礼的我们感慨于她大半生坎坷终得圆满的绝处逢生与岁月静好。

        姨奶用她的百年人生抒写了一部关于坚韧、爱与自我救赎的不朽传奇,也留给我们子孙后代对于生命的无尽思考……

后记:

        我一直不太擅长写记叙文体,这还是第一次尝试将别人的人生故事付诸笔端,也许未免有平铺直叙之嫌,但姨奶的故事在我心中翻涌了很久,一直想要写下她是因为她的人生带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启迪:

        姨奶的一生是坚韧和看似“逆来顺受”的一生,“逆来顺受”不是什么褒义词,但当姨奶放下抗拒,全然地接纳和顺应命运洪流的时候,命运恰恰在这时发生了反转,这也是姨奶一生中最为戏剧性的一刻。

        我想“顺受”和“顺应”是不一样的,“顺受”带有被动忍受的意味,在心理学中是一种对命运的逃避和妥协;而“顺应”则是主动接纳的过程,是直面命运并与其和解的过程。当和解发生,旧的人生课题通关,生命就迎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也许才是姨奶人生故事中最值得借鉴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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