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那个村里,和许许多多断了奶便被父母丢给爷爷奶奶的留守儿童相比,我这个十一岁才离开父母的孩子算幸运的了。
在留守儿童的世界里,和父母相处是一件很奢侈也是最幸福的事。
我在那和母亲朝夕相伴的十一年时光里,建立了和母亲之间深厚的情感依赖。小的时候,母亲在楼上,我在楼下,我找母亲找不见便会嚎啕大哭,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
十一岁那年,我依旧在镇上念小学,长我两岁的哥哥进了城念初中,家里的开销大了起来,父亲一个人挣钱有些吃紧,母亲便跟着村里的熟人去河南打工了。
十三年过去了,母亲临走时三步两回头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逢到出门,她总是穿那件黑色呢子外套,这是她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件。那天她也穿了这件衣服,还是那么合身,显出了母亲单薄的身材,将母亲小小的身体紧紧包裹。
母亲那件呢子外套特别好看,领子处是一圈动物毛,说是点缀也好,温暖也罢,在母亲的后脑勺闪闪发光,以棕色区别于母亲的一身黑,包括母亲的黑头发,搭在黑衣服上也不易察觉。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恰逢周末,我没去学校。我倚在大门口,送别母亲,看着母亲走出大门。
那天我没有哭,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没有哭。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期盼母亲出去见更大的世界,明年回家的时候就可以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了。
我笑着让母亲快走,别误了车,母亲背着一个特别大的牛仔包,那是那个年代打工一族的标配,深蓝色的牛仔,一根特别长的拉链,两条被勒成细绳样的背带,再加上里面鼓鼓囊囊的行李,犹如一块巨石压在瘦小的母亲背上。
母亲的三步里面,有两步是扭着头看着我的,她一边往前挪步,一边笑着向我叮嘱那些她说了无数次的话。
“在阳台上晾衣服千万要小心。”(我家阳台以前没有栏杆,我晾衣服时曾摔下来过)
“上学的路上要注意安全,看着车,走河堤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
“晚上睡觉前记得关好窗锁好门。”
“没钱了给我打电话,不要乱花钱也不要太节约。”
……
……
母亲的话说了一大堆,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身子却没比先前移动多少。
身高一米五的母亲,走起路来却尤其快。后来学了物理,我不恰当地将母亲的步伐比喻成“波长短,频率高”。母亲的步伐很短,但是速度快,前后脚的配合相当协调而敏捷。
可这次母亲再不能走得快了,毕竟背上扛了那么大一袋行囊,那怪物在母亲背上沉沉地压着,由于强大的重力作用,足足遮住了母亲的臀部,两条细绳一样的背带在母亲的黑色毛呢外套上挤出两道又深又紧的辙子来,我明显感到母亲的背自然地往下弯了。
我的心一紧,没有因为离别而哭,却差点因为心疼母亲而掉眼泪。
母亲一直嘱咐个没完,我催她赶紧走,母亲不服气地撅嘴说道:
“好嘛好嘛,我这就走。你在家一定要乖乖的。”
说完这句话,母亲彻底转过头和身子,朝着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没有尽头的马路走了。
那天天气并不好,下过雨。母亲扛着那深蓝色怪物,拖着被衣服遮住半截的两条腿,踩着三五厘米的高跟鞋、在那条泥泞的马路上前后左右快速地交换着,那怪物跟着母亲的步伐,在母亲的臀部一起一伏。
我没有听见母亲走路的声音,我看到一串串有点密集的深陷的短小的脚印,被母亲甩在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远距离地离开母亲,是我和母亲生命的一个节点。因此特别难忘,也时常忆起。
如今,时光已辗转十多年,我已完全独立,母亲自那以后也没有再在家务过农,常年在外面厂子里打工,母亲的身体慢慢有些发福,皮肤也白了许多,从后面看母亲,隐隐有几分腰圆臀肥的样子,只是曾经那大把乌黑的头发,变成了零零散散、参差不齐的灰发,没精打采地耷拉在背上。那肩、那脊柱,也不似当年那般坚挺有力。
母亲还是像当年那般唠叨,但凡出门,不论远近,总是边走边扭头嘱咐个没完。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训练营 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