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音记

——阮是一种中国传统乐器,是阮咸的简称。相传西晋“竹林七贤”之一阮咸善弹此乐器,故以此名之。

花探春来,满山的宫粉羊蹄甲开的正好。路尽雾散,浮出一座红砖绿瓦的斗檐小楼。名满江湖的琴师秦大川站在楼上,缓缓铺开一幅画,画中人一袭蓝衫,手持折扇,眉宇间数不尽的仙风道骨。

一旁的年轻人恭敬地道,这就是阳元大师的肖像了。听说阳元大师精通音律,造诣颇高,小生早想一拜大师真容,偷学几招技法。

秦大川仰天大笑,阳元我认得,但是这画里的人我却不认得。

秦大川命宅中弟子到后山伐木,配弦雕花,花了三天三夜打造出一把琴来,送到年轻人手上。你找到能弹奏这把琴的人,也就能找到阳元的住处啦。琴身如满月,琴头如细柳,正是脖子细身子胖。蚕丝为弦,弦有四根。

年轻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琴。他谢过秦大川,抱着琴和一张纸走了,纸上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个地址。

年轻人一路寻着花香,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了地址所在。翠枝间是一座气派的宅院,似乎是官宦门第。年轻人走到门前敲动吞环狮头,半晌,一个头从门中探了出来,上下瞧了瞧,又缩了回去。

年轻人在府前一等就是五天五夜。金城所致,管家为开。管家终于也嫌他在门前敲得麻烦,放他进去见太守老爷了。堂中,端正地摆着两排漆木雕花的座椅,堂中央的桌子上落着两只红柱。太守倚着扶手,将手中的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个来回,竟也仰天大笑。我跟阳元可是老熟人了,我与他同年做官,他时任散骑侍郎,风光无限,可他偏偏沉迷饮酒,不重功名,别人送到他门上的三十美女,他瞧也不瞧,全打发到我这儿来了。哈哈,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他呢。最终官丢了,美女也没人送了。太守笑罢,把手中的画放到烛火上,点了。

年轻人吃了一惊,但也无可奈何,请太守试奏那把琴。管家在一旁插嘴道,我家老爷自五岁开始练琴,如今已有三十余年了。

原来是音律大师,佩服,佩服。

太守持琴坐在椅上,不动,半晌,放下琴,对年轻人说,弹完了,你走吧。年轻人不解。太守道,这琴是阳元研究出来的,个儿矮坐高凳,易使双腿呈斜坡状,琴放在腿上就容易滑落下来,而高个儿坐矮凳,又易使双腿成上翘状,很容易使琴的音箱贴到胸前,影响发声。只有坐得不高不低,不前不后,双腿放松,两肩自然,才能持琴稳而不僵。我刚才那一抱,浑然天成,角度丝毫不差,已看出功力深厚,何必再动手弹呢。

年轻人这才知道,原来持琴这么小的事情也需要千锤百炼方能收放自如。

这正是世事无巨小,唯有苦功高。

正在这时,一位薄裙水袖的美女盈盈地走了进来,太守一把揽过了她的腰,搂在怀里,角度和刚才持琴丝毫不差,想必也是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了。年轻人低头垂目,不等催退出了房门。

琴虽弹了,人仍无踪迹。没有了画像,寻觅更是难上加难。年轻人满腹忧愁走在山间。这大好江山,有美人怎可没有美酒。朦胧中,花海中映着一面酒旗,随风舞动。

店面很小,粗木桌椅,但很雅致。人不多,除了屋角打着算盘的老板,就只有五六个客人。借酒消愁,酒下三杯,年轻人就开始跟老板攀谈起来。老板的右手很特别,三个指头间都是粉红色的茧,年轻人问,您老右手这是怎么了,老板说,我这是练得神功,右手铁砂指,左手锁链腕。

老板说,小伙子,我看你这把琴很眼熟,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叫阳元的人啊。年轻人大喜,您老会弹这琴吗?

老板也不说话,接过琴,右手手腕自然弯曲成拱形状,手心则像半握球状。胳膊虽然松弛,但好像全身的力气已经集中到右手的三根手指之上,一弹一挑一气呵成;左手手腕隆起,虎口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各自分得很开,也像半握个球,拇指轻托在琴头上,指按如飞。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铮铮。年轻人陶醉在音乐中。音乐停罢,年轻人也忍不住右手按弦,但觉琴弦锋利无比,指尖似被割开一样火辣辣地疼。

老板说,我会铁砂指嘛。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三角形的硬片,你们普通人一般都用这个。

年轻人决定在酒馆里住下来,早晚与老板谈琴论道,快活似神仙,还能琢磨着怎么让老板把铁砂指传授给他。老板说,我虽然不认识阳元,但是他的奇闻异事可没少听说。当年阳元住在路南,他的同族之人住在路北,路北之人富有,路南之人贫穷。七月七日,路北之人大晒衣服,都是绫罗绸缎。阳元就用竹竿在庭院中挂了一条粗布做的犊鼻形状的裤子,也大晒特晒。

老板说,他虽然没真正学过琴,但是心中有丝竹,破酒壶底下埋着好几把自制的琴呢。

这一住就不知几月几旬。人熟了,有些事就松散了,酒钱也不急着要了。年轻人发现背有点佝偻的老板日常生活就两件事,淘米和打算盘。一天要淘十五次米,一个月就是四百五十次,一年就是十六万四千二百五十次。一个人若是淘了十六万四千二百五十次米,手指总要比别人粗糙些。左手负责打算盘,打的次数不少于淘米的次数,手指和手腕也变得格外灵活。原来铁砂指和锁链腕就是这样炼成的。

一个人若是真正热爱一件事,总能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找到修炼的机会。

年轻人既已得了神功秘籍,心里又想着早日踏上寻找阳元大师的道路了。老板听完他的讲述,神秘地说,你需要找到一个摇扇子摇得好的人。

年轻人不解,也不想解,在一个浓云遮月的夜晚悄悄离开了酒馆,没告诉老板他没付酒钱。

年轻人一口气走了七天七夜。他不走也不行,怕老板的铁砂指戳过来。走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暗之时,腹中空空,两腿酸软,辨不清南北西东。漫游了几个时辰,目力尽处一座灰墙道观透过松柏枝叶露出一角,于是便想前去借食一碗,借宿一宿。

老道士岁数不小,肚量也大,为人是个热心肠。道观里,地上铺着白石板,路边围着青砖栏,显得很宽敞。天已入夏,热汗涔涔,小道士站在一旁为老道士打扇,他打小就跟着师父,洒扫清洗,捣衣摇扇,扇子已经数不清摇了几千次。

小道士说他从没碰过琴,也根本不懂音乐,不过可以尝试一下。小道士拿着酒馆老板给的三角硬片,手腕轻摇,过弦两根、三根,重复几回,琴声竟如冰柱突折,清脆贯耳,连老道士也听得眯起了眼睛。

小道士说他像平日摇扇子那样转动手腕,弦就自然被撩得很均匀。不过话说回来,会摇扇子的人天下有很多,会摇扇子不懂音乐又能弹奏出美妙音律的人,就需要几分灵性了。

事做精巧需苦工,事做精妙需灵通。

小道士的年纪比年轻人小不多,二人就感觉格外亲近些。午食过后,坐在观前的青阶上,听完年轻人的故事,小道士随口说道,我朋友不多,但是认识一个师父的朋友,他是个疯人,衣衫褴褛,话不成篇。我道不喝酒,有一次他偏拿大瓮盛酒来观里痛饮,喝到一半,有许多猪闻香寻来,那疯人就和猪一起喝酒。然而,师父说他人疯心不疯,还擅长丝竹,精通八音。你要是见到他,可以问问,没准儿他知道什么阳元大师。

年轻人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看头上的日光,好啊。

半夜里,暑气消散大半,清风穿堂,松柏潇潇。年轻人起来解手,忽瞥见窗外松林间有人影闪动,怕是夜鬼游荡,战战兢兢探出门去,只见月明星稀,一人头发蓬乱,双颊凹陷,衣不蔽体,一双眼睛却反射着月光,似乎透着一股难言的精气,竟是那白天小道士说到的破衣疯人。他为何要午夜至此,又在林中作何营生,谁也不知道。

疯人的事谁也不知道。

年轻人问道,你会弹这把琴吗。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傻气。

疯人瞅也不瞅那把琴,仰天大笑,我不会弹,但你说的阳元大师,其实跟我一样,是个疯子。他常在大山间偏僻的角落游荡,清醒的时候就大声唱歌,不成曲调,似野兽狂吼,大山也跟着他颤动,每一片叶子也似乎跟着他颤动。喝醉的时候就卧倒在山林,似乎是一块石头,生在大山,长在大山。世人早已将他遗忘,他也早已遗忘世人。来也无声,去也无声,随心而动,岂不快哉。

疯人说罢手舞足蹈,仰天大笑哈哈而去。

疯人之言不足信,年轻人有些失望。明日拜别道观,又在在山间苦寻数月,终也无果。漫山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海茫茫,无处寻芳。


一日,日上三竿,小道士和师兄胖道士在桌前吃食。胖道士夹起一块豆腐,说你还记得数月前那疯子来找师父吗,我在师父屋子里看见一幅画,画中人一袭蓝衫,与那疯子的破衣竟有几分相像。小道士说我见过那幅画呀,师父还说,这画上画的是神,不是貌。

胖道士又说,师父和疯子在屋里坐谈,师父说,他弹琴谈得真好。你听见他弹琴了吗?

小道士说,我没听见。

胖道士说,我也没听见。

有声的音乐用耳听,无声的音乐用心听。音乐高妙,不是手巧,而是心灵。人有风骨,胸有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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