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七月下旬的某天傍晚,太阳西沉,暑热未消,我正在稻场上心不在焉地收着家里新打的稻谷,忽然一阵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在我耳边响起,抬头一看,同村的一位学友已站在我面前,我们同校但不同班,都刚刚经历了人生第二次高考。他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拿着草帽,使劲地给自己扇着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从学校查分回来,你也考上啦!”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话里用了个“也”字,分明是告诉我他自己考上了,但我顾不了他的事,急忙问我考了多少分?不是逗我玩的吧?看得可真切?有没有看花眼或看错人?
见我着急,他倒不紧不慢起来,告诉我他先查了自己的成绩,然后又专门找我们班老师看了我的成绩。他打包票说:“我看了好几遍,不会错,你比重点线还高好几分呢。”
同学走后,我再也无心干活了,丢下农具,欢天喜地地往家跑。此时西天的一缕晚霞格外绚丽,夕阳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挂在天边,一路晚风微拂,竹叶沙沙,村子里有人家屋顶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我高考的成绩。父亲和母亲也都异常高兴,我们家多少代都没有读书人,身边的亲属中也没有考上大学的,他们多年的期盼终于成了现实,特别是在故乡“三代不读书,不如猪”的文化氛围中,能考上大学,那是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啊,一家人的激动自然无以言表。其实,昨晚我们就从收音机里知道了重点和普通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但是我一直不敢去学校查,生怕名落孙山,无颜见江东父老。那个年代,想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绩,除了去学校了解,别无他途。兴奋之余,我不禁担心起来:这位同学会不会看错啊?万一他看错行了呢?于是,我决定亲自去学校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骑上自行车就往四五十里外的学校赶。真是眼见为实,等我从班主任老师手里看到我分数的时候,我才彻底踏实了,那一刻,全世界都是我的。志愿在高考结束后就填过了,老师帮我分析,以我的成绩,我报考的重点大学北京某财经院校录取的可能性较小,普通本科中第一志愿安徽财贸学院录取的可能性大,至于专业就不好说了。其实,那时我也不太能搞清这两所学校到底有多少差别,之所以填它,是因为我一门心思想上财经类院校,连大专填报的也是省内一家财经专科学校。至于专业,也没有太多概念,都是凭自己的感觉填的,我填了安财四个专业:会计、审计、金融和法学,而且在调剂栏选择了服从,我深知自己没有不服从的本钱。
从学校回来后就等着通知书和开学了。很快,大概在八月中下旬的一天我收到了安徽财贸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铜版纸,封面是红色的,印着“安徽财贸学院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内页印着专业名称、开学日期等内容,盖着鲜红而醒目的大印。另外附着几张纸,是开学报到的具体要求及注意事项,诸如学费、住宿费、报到流程等。我被法学专业录取了。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因为我想上的是会计金融类专业,法学是我最后随手填的,为的就是凑齐四个专业。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无缘时,虽在对面,却不相逢;从没想过遇见的,却在不经意间相识,从此牵手一生。
经过一段时间的平复,我和父母慢慢地都回到了平常心,开始为我的开学做准备。所谓准备,最关键的是备钱。那时学费低,我们一个学年的学费七百元,住宿费一百五十元,有个一千多块钱,就足以应付开学了,但那时家里并不富裕,父母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千多块钱对我家来说并不是小数目。所幸外公听到我考上的消息后,高兴之余一挥手给了五百元,这恐怕是他老人家人生中金额最大一单礼金,加上家里日常的一点积蓄,开学的费用算是有了着落。
那一年的九月初,我和父亲踏上了开学的旅程。父亲和我一样,很少出门,更不要说去蚌埠那么远的地方了,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我在那里参加了一次中考和两次高考。父亲说要送我,我没有拒绝,我知道他不仅仅是不放心我一人独行,更关键的是他想亲眼看看他的儿子就要就读的大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好分享儿子高考得中的喜悦。
我和父亲天不亮就坐汽车到合肥,再转火车到蚌埠,下午四五点钟才出了蚌埠火车站。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所幸车站外有学校老生在等候,他引导我们上了校车。校车又开行了一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了学校。此时学校里彩旗能蔽日,人如过江鲫,各系依次搭着帐篷,接待远道而来的同学。我也很快加入其中,成了安财当年七百多新生中的一员,也成了安财法学系的第一届学生。我在一位早到同学(后来是我们的班长)的帮助下,完成了登记、注册、交费等手续,最后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寝室——2号楼508室,我的床在靠门的下铺。我到寝室的时候,即将共度四年光阴的其他四位兄弟差不多都到了,那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来自何方,只是相互简单地问候一下。
等把一切安顿好,夜幕早已降临,校园里灯火辉煌,没有了白天的喧嚣。父亲说今晚请我上饭店吃顿饭。我和父亲上饭店吃饭,这在我的人生中也是第一次。我们在校外随便找了家饭店,点了三个菜,其中一个排骨汤,差点让我们都吐了。排骨汤上来后,上面漂着一撮青色的菜,我和父亲嘀咕:蚌埠人真怪,汤上放什么青菜啊?疑惑间就各自盛了一碗,当我们吃进那“青菜”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吐出来了,引得旁边桌的人纷纷侧目。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味啊,不完全是臭味,又不完全是腥味,反正直冲脑门,直反胃的深处。父亲说,家里杨树上好生一种臭虫,要是拍死它,它释放的气味就是这样的。我一想还真是。饭是吃不下去了,好在已经吃得差不多,索性结账走人。后来我知道了这叫香菜,学名芫荽。我们的祖宗真会起名字,这能冠以香名么?不过,再后来我深深地爱上了这种菜。
和父亲从饭店出来,父亲说晚上我就在你宿舍和你挤一夜,还没来得及看看你的学校呢,我们去校园里逛逛。也是,到学校就忙着办入学手续,它长什么样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于是父亲和我从校门开始在校园里转起来。校门朝东,高大宽敞,但有些陈旧,左侧挂着校名牌。进入校门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路,路两侧高高的梧桐树拔地而起,路灯在树下发出璀璨的光,映照着两边宣传橱窗。路的右手边整齐地东西向分布着四排六层的楼房,那是我们全校男生宿舍。沿路再往里走,左手边就是一栋五层的建筑,那是主教学楼,正对面是图书馆,右手是小教学楼。最有点意思的是小教学楼东侧有个小花园,里面树儿婀娜,绿叶婆娑,花园一边有个不大的水池,池中间还有个假山,池水清清,怪石嶙峋。那边有一条长廊,廊顶被长藤包围着。我们坐在长廊的木椅上,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父亲说,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能到这么好的学校读书,也是老祖宗们保佑的,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我会按月给你寄生活费,不够了你就和我们说。忙了大半个下午,还没来得及想父亲离开的事,猛然听说他明天就走了,心里一下发起酸来。父亲说,回宿舍休息吧,明天早上我还要起早。我们便并排着往回走,谁也没有说话,走到宿舍大院门口的小卖部时,父亲突然说,你等等。只见他转身进了小店,拣了几个苹果让店员称。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父亲回家后,我和同寝室的同学逐渐地熟悉起来。有一天不知谁提议,要去看看淮河。我们都是学文科的,太知道淮河在中国地里上重要的位置。他一提,众人都响应,便打的到了淮河大桥。站在淮河边,我们都很失望,我们几个人都来自南方,见过众多河流,看到大名鼎鼎的淮河居然如此狭窄,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和我们家普通的河流没多大差别呀。
多年后我才明白,淮河是深邃的,她曾经两岸水草丰美,人民生活幸福,最重要的是,中国最顶级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都产生于淮河流域,涡水老庄,泗水孔孟,而涡水和泗水,都是淮河的支流。我的母校就依偎在淮水边,她虽然算不得特别出名,但他象淮河一样,给了我们滋养,她抚育我们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