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昨天去世了,61周岁。
堂婶跟子女说:就这吧,车上有呼吸机,保证走到家有氧就行。
农民堂婶当然最初不知道堂叔这次犯病的严重性,但她知道堂叔第一次犯病就不轻。
第一次,堂叔是在工地宿舍,起夜时栽在厕所的。
在我们老家,身体健康的中老年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一来种地收入太少,也就忙那么几天,不需要天天窝家里盯着;二来支出一天天加大,周围人都出来找钱,不出去叫人笑话。
堂叔三女一子,第三女早年因为计划生育政策问题,送给了我堂姑(他亲姐姐),第四胎如意得了我堂弟,更如意的是堂弟上了名牌大学。不过虽说堂弟已经毕业在大城市工作,但买房结婚,靠自己的力量哪里能行。
堂叔还得干。
去年冬天出了事,脑桥出血。救了过来,半边身子不会动,不会说话。我和妹妹去看他时,先是病房,后是康复理疗室。恢复得慢,但也还是向好发展。
春节前夕,出院,住在本市堂妹的家里。我们去看他,依然是见亲人就哭,在轮椅上指着食物让我们吃。身旁,我堂妹挺着笨重的肚子,为他擦脸。
堂妹刚过春节就生了孩子。堂叔和婶是何时回了老家,我不清楚。估计还是觉得单元房,与亲家共处一室,影响闺女生活。总之,这之后,照顾堂叔的任务基本就是堂婶一人了。
堂婶大堂叔三岁。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用的是马车。据说他是村里用马车娶新娘的最后一家。当然是大爷(读去声)的主意。这之前,就有人开始用自行车娶亲了。
我那时应该八九岁吧,跟在刚进村的汽马车(为什么明明是马车,要加一个“汽”字呢)后面,奔跑嬉笑,水红绸被子的帘子掀开,明艳的堂婶就探出身来。
我童年,觉得结婚是美好的事,是从堂叔堂婶的婚礼开始的。
两人都是高个子。堂叔脸色通常是白的,堂婶的是红的。堂叔说话通常慢,声音也不厚;堂婶的话速本来也不快,但是话语经常拥着喉咙,像水流,挣着要从深处逃出,粗,厚,硬。
两人都恨活,每每把地里的一晌撑得足足的。我家的几亩地,就是给他们种着的。
送走大爷大奶,送闺女们出嫁,送儿子外地读书工作。
他们的腰就一天天弯下去。
前几天,午休过后,堂婶搀扶堂叔一只胳膊,堂叔另一只胳膊架着拐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这是他们的功课。
“两个鸡蛋,一个馍,一碗菜,吃得可多,不活动咋行”,堂婶说。
走第二圈时,堂叔突然停下来,倒了下去。
这次是脑干出血,20毫升,几乎没有了自主呼吸。
在重症监护室外,我想他们无数次考虑一个问题:治下去,还是放弃。
二堂妹说:医生说了,深度昏迷一年半载的也有,最后就是人财两空!还有妈的身体呢?妈的病呢?
堂弟叹息,但似乎之前他主张治下去,让医生做气切。
第一次生病,堂叔打工的工厂说没有救助责任,但可以发动职工捐款,堂妹堂弟们不想让爸爸的工友们为难,咨询律师,厂家确实没有法律责任。新农合对这种大病报销比例又极低,跟整个花费来比,简直不值一提。水滴筹轻松筹之类的事,他们想不起用,也不想用。
昨天上午,入院第六天。叔叔、我、妹妹,到医院,看着堂叔被从急诊科的重症监护室推出,转移到救护车上。堂婶和子女们一起上车,回家。
两个小时后,救护车撤离封丘县大张庄。堂叔没了呼吸。
转移前,二堂妹问堂婶:~~ 管还留着吗?堂婶说:有啥用。
堂妹夫说:想要多撑几天,好像打一种针,能做到。
没人应。
2020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