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夕，正在下雪，天气冷得可怕。
一个小女孩在街上走着，她的衣服又破又旧，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妈妈的大拖鞋，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的口袋里装着许多梦想盒，这点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不一样。但总之，她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
“卖梦想呀~卖梦想呀~有人要买梦想吗？”小女孩不住口地叫着。
小女孩凑到路边一个正在充当信号灯的人身边，小声地说：“叔叔，要买梦想么，都是最新的最受欢迎的梦想哦。”信号灯人没有理她，而嘴里默数着数字。这段时间里，他大概从十数到了零。然后他举起左手上的红旗，拦下了身后要过马路的人。他转过头来，小女孩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上下跳动，黑色的瞳仁像是在上下眼眶之间做无能量损耗的弹性碰撞。瞳仁每来回弹跳一个周期，他的生命就在这个世界上流逝了一秒。这是比较文艺的说法。通俗的说法是，他在用眼睛计时，每跳动一回，就是一秒。接着，他用一种干扁，粗糙，像是在沙漠里吃了三年的沙子才磨练而出的嗓音说，“都有什，56，么。55，看看。51,50…快，49…”
为了能跟上信号灯人的眼睛，（直视对方的眼睛交流这是一个老道的销售应该做到的一点）小女孩不得不一直上下点头。她一边点头，一边打开手里的箱子，摊在双手上。箱子里装着梦想盒子，小女孩要介绍哪个梦想盒子的时候，就在那个盒子的方向上用力地点一下头，介绍道，“你看，这里有‘考上清华大学’，‘成为亿万富翁’，‘成为国际知名律师’，‘成为健美大赛冠军’等等。都很适合你哦，挑一个吧。”
信号灯人气愤得眼睛差点多跳了一下，这可不是他轻易会犯的错误。从河马般的鼻孔里喷出轻蔑的气息。他再次启动他生锈的喉结，发出干涩的声音，“就！13！就这些廉价的东西？！10，浪费我时间。9…走开！8..”他气愤地转过头，又数了几个数，举起了右手里的绿旗。身后积攒起来的人群匆匆涌到马路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默数。小女孩没卖出梦想，却只觉得轻松，她逃一般地走开了，走路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上下晃动。
看到这里，你可能已经开始大骂我是标题党了，这画风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童话故事。没错，这篇故事是写给成人看的，可是我不能把它称之为成人故事，这样反而会造成更深的误解，说不定就会有人拿着一把光亮的大砍刀，拖着一个更加光亮的屁股来追杀我说，“老子裤子都脱了，你就让我看这个！”
所以我有必要补充一下这个故事的环境。在这个世界里，不是每个人都有拥有梦想的权利的，或者说，谁都没有梦想。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世界的运作都要靠最基本的人力。就像上面看到的信号灯人，他的作用就是充当信号灯。除此之外，能想象到的，还有ATM人，电话人，洗衣机人等等，这些算是比较高等的职业。低等一些的，比如填坑人。就是当路上有一个坑了，车子走上去会颠簸，于是就需要有人来填掉这个坑了。这个职业一般需要两个人，白天填白人，不瞌睡，晚上填黑人，睡得香。填坑人上班期间的吃喝拉撒都在坑里了。有时填坑人躺在坑里吃饭的时候，会有车子从他肚皮上碾过，压得他把饭菜都喷出来。这时候他应该会恶狠狠地对着驶过的车子大骂，“妈的超载了！老子肠子都要被压出来了！”确实，有时会有违法超载的货车把填坑人的肠子都压出来的情况。肠子都被压出来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日后肯定不能再当填坑人了，因为肠子会被缴入车轮里，造成交通意外。这是政府所不允许的。所以这时候政府就会招募一个新的填坑人。并且会在前方一百米处建个收费站之类的，跟过往车辆收过路费以弥补招募新填坑人的支出。填坑人虽然是个低等的工作，可也是除了女优之外，又一个能躺着赚钱的职业。
正因如此，如果每个人都有梦想的话，整天在想入非非的，这个世界就很难运作了。所以政府就把做梦的权利从人们脑子里抽离出来，变成一种商品，需要人们很努力的工作，挣了钱，才有做梦的权利。这样解释起来就非常合理了。既然是商品，那就要牵涉到价格的问题。按照一般规律来说，越难实现的梦想，越便宜。越清晰，容易实现的梦想，就越贵。比方说，“考上清华大学”就是一个极为廉价的梦想。因为很难考得上嘛。当然，这里面也有政府的因素，政府会把这些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梦想的价格压低，让所有人都想考上清华大学。这样解释起来又非常合理了，我真是佩服自己。正因为这样，所以梦想也成为了一种普遍的攀比标准。有身份的人见面寒暄的时候，都会彼此打探对方的梦想。于是就会有人说，“我的梦想…是，考上清华大学。”然后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也知道，这是非常廉价的东西。别人就会表面上说，“哦哦，清华啊，中国最好的大学啊。真是有志气哦。”然后在心里暗自鼓励自己，不要成为那种只能考清华的窝囊废。当然，没有梦想也是可以考上清华的，只是考上清华这件事的所有情绪都将与你无关了。就像你去饭店吃饭，桌子上摆着牙签盒是理所当然的，没有摆着牙签盒也无关紧要。没有梦想，你考上了清华，牙签盒就在哪里，考不上，牙签盒就不在哪里。你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抱着牙签盒欣喜若狂，或没有看到牙签盒而失魂落魄。就是这样。梦想，就是一个情绪的商品。
二．
卖梦想的小女孩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因为现在是除夕，还下着大雪，人们都忙着购买新年要用的物品，卖梦想的生意并不如平时那么好。可小女孩是个老道的销售，她并不气馁。迎面走来了一个瘦子，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浓缩的瘦，而是枯萎的瘦，感觉只需要轻轻的一拳，他就能化为粉末随风播种人间。小女孩拿出了‘成为健美冠军’的梦想盒子，塞到了瘦子的手里面。
“小哥哥试试看这个梦想嘛。”
瘦子打开盒子，梦想一点点印入他的脑中。
“怎么样~很棒吧。”小女孩用一种电视主持人的自嗨情绪念出了这段毫无情绪的台词。我说过，她是个老道的销售。
“没感觉”瘦子把费力地把盒子合上。
“没有就对了！”小女孩瞬间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姿态，这是一个老道的销售应有的素质“这种廉价的梦想没意思。来看看这个最新的。”
瘦子打断了她，干涸的手插到微卷油腻的头发里，仿佛是在探寻那个让他瘙痒的跳蚤。 “有没有私货？”
“哥哥，那可是违法的。”小女孩警觉地看着他。
“哦。”瘦子露出失望的神色，这种失望我觉得大部分是因为没有在头里抓到那个跳蚤，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把手放到嘴里，品尝了一下指甲缝。他绕过小女孩要走。
小女孩是个老道的销售，她捕捉到了瘦子脸上失望的神情，这个失望的神情大概足以证明他并不是来钓鱼执法的公务人员。在瘦子擦身而过时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角，悄声说“这边来。”便引他走到了两座楼宇间的小巷。
所谓的私货，就是一些被政府禁止的，不利于社会进步的梦想。比如说去饭团国当动作片女明星，或者当个黑帮老大什么的。于是政府会命令禁止这些梦想的生产和出售。可既然梦想是一种商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有市场就会有利益，有利益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因此每个卖梦想的人手底下，都会有点私货。
现在是除夕的晚上，天上下着雪，路灯透过冷寂发出暧昧的昏黄。小女孩引着瘦子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她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开始慢慢解开身上的外套。瘦子惊起来，蜡黄的脸色皱成一张纸。他说，“不是不是，不是要私活！是要私货，私货。”
小女孩白了他一眼，继续脱下外套。外套的内侧细致地缝着一个夹层，小女孩从夹层里掏出几个灰色的盒子。瘦子看到这几个盒子，蜡黄的脸像受热化开了一样，荡漾起来，嘴巴出裂开一个笑容，嘴角的余韵荡漾到了耳根才止住。他抢过一个开妓院，当老鸨，里面小姐随便搞的梦想，颤抖着手打开后，他蜡化的嘴裂连耳朵都挡不住了，直接裂到了后脑，再大一点就会形成一个完美的切割圆。长着这样的脸，瘦子的工作应该是拖把人，每天在自己的脸上涂上洗涤液，然后撅起屁股脸着地，双脚在后面蹭着往前，用脸把地面拖一遍。其实他也可以当拖拉机人，技术动作大同小异。久而久之，他的脸就像一块松弛的抹布一样随意拉扯。平实走路都要用力绷着脸，不然五官就会夸张地松散开来。情绪激动时，也会忘记绷着脸。
“哦森！死阔以！嚯嚯嚯嚯！”他发出了脱缰野马般的嘶鸣。很难想象一个瘦子会有如此的爆发力。
他花3000块钱买下了这个梦想，脸又绷成了一尊蜡像。他把梦想盒子捧在怀里走出了小巷。雪没有减弱的意思，但他干涸的身体仿佛迸发了一些生意。梦想有时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不一定需要被实现，只是被拥有，就足以给人力量。
三．
小女孩把钱和梦想盒子收进外套里。天色不早了，她打算去烤鸭店买一只最肥美的烤鸭，然后回家度过一个美好的除夕夜，却被一声喝住，“等等！”
出于常年跟执法人员纠缠的经验，小女孩下意识要跑，却被一双大手擎住了肩膀。“我说让你站住！”这是个无法分辨性别的声音。小女孩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那只手又把她提了起来，“哎！看看你的货！”小女孩抬头顺着这只手望向它的主人。主人是一个棕黄色的妇女，满脸的横肉，满身的珠光宝气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俗气。
“拿来我看看。”妇女又发话了。看小女孩还没有反应，妇女径直去掏她的外套夹层，不顾一切的态度像一只寻找食物的食蚁兽。小女孩惊叫一声护住了夹层，那里藏的是她最深的秘密。她赶紧从夹层里掏出的那些灰色的梦想盒子，递给妇女。妇女仍不满意，说：不是这些，我刚看到个别的。于是又去掏小女孩的夹层，小女孩手里拿着盒子，一下拦不住，妇女就从夹层里掏出了一个彩色的梦想盒子。这个有意思，妇女说。她打开了盒子：
印入脑海的是一片广袤的天地。那里的天是你情绪的天，你开心它就是明亮的卵黄色，你难过它就是淡蓝色的，你气恼它就是深灰色的，你兴奋它就是跳跃的橙色的。天上还飘着你想象的云，你喜欢猫，它就是猫的形状，你喜欢狗它就是狗的样子，你打盹时它就聚成一团球，你醒来时它又散作漫天的流。远方的山脚下流着你气息的河，在早上它是一股涓涓溪流，中午它奔涌成一道渠，下午它汹涌成一条河，晚上它断成一崖瀑，然后在午夜干涸，化作一眼泉。有一座属于你的木房子，房子的左边是森林，右边是草原。豪猪和老虎在森林里嬉戏，羊群和狼在草原上打闹。狼玩累了，饿得肚子咕咕叫，被小绵羊白了一眼，于是就拔了一把羊毛变成了一块羊排给狼吃。狼吃饱了给小羊带来了青草，小羊吃了青草毛又长出来了。
这是小女孩自己的梦想，是限量版的彩色梦想。在发售出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梦想很贵，她的家很穷。爸爸丢下家人走了，妈妈去世了，剩下她和病重的奶奶，是靠她出来卖梦想为生。所幸很多人愿意为她可爱的外表买单，在软磨硬泡下买下的她的梦想，让她能养活自己和奶奶。可是奶奶的病越来越重，需要很大的一笔钱去维持治疗。她最后走回了家里，打开了存钱罐，取出了原本要用来为奶奶治病的钱。她取出了钱，转身时，发现奶奶买了菜回来正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她想努力找借口掩饰过去，只憋红了脸。奶奶惊慌地转过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女孩拿着钱，逃出了门外。她躲在窗沿下哭了很久，哭到眼泪已经流干了。家境的贫困，让她异常地懂事，也异常地自私。她抹下了眼泪，买下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梦想。从此以后，这个梦想就是她全部的愧疚，也是她全部的坚强。
“啧啧，真是不错。多少钱，我要了。”妇女说。
“那是我的！我不卖。还给我！”小女孩伸手要抢。
妇女一侧身，用壮硕的身体挡下小女孩，“嘿哟，不就是想多要点钱么。多少你说。”
小女孩扑了上去，一口咬在妇女的手臂，妇女手一抖，盒子掉在地上。小女孩松开想去拣，妇女大骂一句“他妈的”，大手抡了一个满圆扇在小女孩的脸上，小女孩当即就随着圆切线飞了出去，撞在了砖墙上。小女孩只觉得嘴里一腥，一口血就从喉头涌了上来。妇女的这臂力，多半得益于在游乐场当大摆锤人，一个人能抡着十多个人在空中转圈。妇女觉得还不解气，一脚跺在彩色盒子让，然后一脚踢到小女孩身边。“小逼东西，还敢动老娘，做你的美梦去吧！”
这是除夕的夜晚，小女孩本来打算卖掉一些梦想然后买一只烤鸭回去给奶奶，她知道奶奶一直很喜欢吃。可现在她躺在楼宇间的一个小巷里，她穿得有些单薄，所幸没有风，不算很冷，雪无声地堆积到她身上，身边的那摊血凝固成了黑色。她挤出了一些力气，去打开那个属于她的盒子。
那里的天已经变成了末世的暗红色，远处的山迸裂出滚烫的岩浆，熔岩落到河里凝固成黑色的岩石，水流撞击到上面就卷起一个个噬人的漩涡。森林，草原上处处燃着大火，老虎把豪猪抵在了利爪之下，狼的嘴角残留着血迹。小女孩站在那个属于她的小木屋前，她看到草原闪烁着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在看着她，她听到森林里有窸窸窣窣的细响在越靠越近。她一转身，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已经扑在了半空中。
一声凌厉的惨叫从楼宇间传来，淹没在了辞旧迎新的烟花爆竹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