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于瓦房子,二公生于大河边,兄弟二人均在六十九岁立秋前一天去世。
我们称祖父为公,祖母为婆,母亲的父母叫家(gα)公家婆。父亲叫父,母亲叫母。
父亲的兄叫伯,弟叫爷,姐妹都叫爹(dⅰe)。母亲的兄弟姐妹都叫舅。媳妇叫堂客。
感觉都好端庄典雅有文化,不似今日之粗俗。
语言是文化的DNA,乡音是隐形的身份证。研究语言流变,可以揭示移民迁徙的轨迹。
全世界每天都有一种方言消失!
和动植物基因厍一样,方言也是文化的基因厍。可惜没人像保护濒危动植物一样来保护。
可能需要保护的太多了,无法实施。
今天梵语唱颂成绝响,满语也要专业研究者才懂得。
周有雅言,宋有官话。近千年来北风劲疾,北方方言风行天下,成了普通话。
此消彼长,绝不是什么优胜劣汰,而是看谁人多势众。
聪明的领导人首先做的就是修书,重新解释经典,统一语言,建立共识。
语言大一统,效率是提高了,但代价是多姿多彩的地方文化消失了。古人的智慧也消失了。
绝了就真的没有了!
言归正传。
祖父读过私塾,我们叫私馆儿,初通文墨,家里写字全靠他。
书生文弱,祖父没读几年,也弱弱的。
据祖父讲,他年轻时也做过小布生意,徒步到重庆扛小布(洋布,机织布)回莲花石市场卖,当天来回,两头摸路,也很精干!
偶尔还有土匪抢劫!叫棒老二“邀线儿"(音)。
为了防抢,祖父嗨了袍哥。掌旗大爷,管事二爷,钱粮三爷是堂口理事。
每年交一合米作会费。一年一次大会,处分堂口犯规分子。
袍哥(哥佬会)势力大,土匪也让三分。
祖父不知道,有些大爷本来就是土匪。
收保护费比抢劫文明,划算。
祖父识字,刚解放时本来有机会随工作组出来参加工作的,无奈曾祖母因为大儿子有去无回,死活不放行,只好作罢。
祖父是为大集体放鸭子落下了风湿关节炎的病根儿,才变弱了。
放鸭子以鸭棚子为家,风餐露宿,冬天也得光脚下田,几年下来,再强的人也扛不住。
但工分儿高啊!
父亲十四岁当家,祖父算病退。交了权,就是闲人了。
我却因此蒙荫,得到祖父教诲。
祖父手把手教我研墨,教我写毛笔字。很耐心。
我没写好习惯去改,祖父说,不用改,下一个写好点就行。写字不填必考状元。
云对雨,雪对风,大陆对长空,亭台对柳榭,柳绿对桃红。也是祖父教的。现在知道这些对对子出自《笠翁对韵》。祖父确实读过古书。
祖父曾说,我们身家清白,跍(gu)清亮水,不搞污七糟八的事情。尽量与人为善,不要争强好胜。会打逗人打。我见到的歪人儿都没好下场。
祖父不让我们偷懒,总是给我们找些事做,叫操勤快。口头禅是:"力气是个怪,用了它还在"。"勤人把住三回走,懒人把住一担担"。
父母忙农活儿,祖父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我慢吞吞的样子也是学来的。我不知道他有关节炎。
祖父一生让人,软弱怕事,避世退守,喜欢清静,也深深影响了我。
祖父有两儿两女。我父亲是老大,中间大爹幺爹,最小的幺爸只大我三岁。
虽儿孙满堂,祖父的晚景却甚是凄凉。
女儿嫁了。孙辈也长大走了,难得回家一趟。我父母忙着为我挣学费,起早摸黑,也顾不上。
祖父拖着愈发僵硬的双腿,上坡用手撑着膝盖,三步一歇,慢慢挪。
关键他还得照顾双目失明的老伴儿,硬撑一个门户。
我想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一九九八年暑假,我当老师已一年。
我在爱情中乐不思蜀,全然不知他要走了。
头天我从成都回来,才知道他已经病了很久。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精神很好,说话也很清楚。他说了全家每个人一大堆好话,我却不知道这是告别。
第二天我还在睡懒觉,祖母用拐杖敲楼板,急切的说,快点去看你公!!!
我抱着他,好轻。他神态安祥。床头的汤药一口没喝。
祖父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