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南的雨季很沉闷。雨水顺着屋檐的纹路一遍遍滴落下来,冲刷着世间污秽,雨还滴滴答答地下到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的屋子里,形成一个个水洼。
这个被雨水摧残得破旧不堪的小屋,衬得老人格外凄惨孤寂。
老人站到小屋门前,担忧地向外张望着,他想着这样的大雨,王阿婆家水大概漫上膝盖了,他想着,自己要不要去帮帮王阿婆,虽然自己家的境况也不过半斤对八两。
老人看着远方,目光一如既往地澄澈,海南的雨水汹汹涌涌地冲刷的这双眼睛十六年, 也没让它浑浊上一分。那眼神还一如38岁那一年他金榜题名,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自己一日为官便一日清廉。
后来他清廉之名满天下。
【2】
“刚峰先生,刚峰先生!”老人家中仅剩的老仆迈着跌跌撞撞的步伐冲过来,眼里闪着光。老仆先草草地向刚峰先生鞠躬,随即激动地直起身来,搓搓手兴奋不已地说:“皇……皇上下令了,要复用您了!您等了十六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朝廷没忘记您!朝廷离不开您!”老仆眼中闪烁着泪光。刚峰先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老仆却一下子张罗开了,他翻箱倒柜找出几两碎银,一边口中兀自兴奋的念叨:“今天大好的日子,我替您买点豆儿,趁好前几日有新鲜的菜还没吃,今天咱且吃多点儿……”说着说着,他突然察觉到刚峰先生依旧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前。老仆停下手中的忙碌,小心翼翼地凑到刚峰先生身侧,问道:“先生您不高兴么?这可是您日夜盼着的消息啊!”刚峰先生看了眼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又对着水洼看着自己,那是一个七旬的老人。朝廷要他岂是真要用他?不过是拿他作个摆设。
他有一种深深地虚弱和恐慌之感,深入骨髓。
生在这个污浊的世间太痛苦了,圣人太少太少,许多人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与这庞大的世界作斗争,永远是无力的,卑微的,脆弱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在历史的漫漫长卷中,留不下哪怕最小的一个符号。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他做不成圣人,他心里清楚。
但他还是去了,马不停蹄,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怨言。
应天府。
今天是应天府的好日子。要问为什么呢——这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清官刚峰先生要来了!城中百姓无不出来迎接,一个两个都簇拥在城门前,都巴着能看上刚峰先生一眼。日头偏西的时候,刚峰先生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城门口,大家看着这个身上穿的衣服甚至不如他们,却腰背挺直,一身正气的老人家拄着拐走进这富庶堂皇的应天府。百姓愣了愣,瞬间呼声震天。这刚峰先生,果然跟传闻中一丝不差!这样的节俭,这样正气!百姓有福了!
一片欢呼声中,他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是按自己的要求布置的,一张床一张茶几,一个桌子,一把椅。他坐上那个椅子,拿起自己的笔,从他拿起笔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无论有没有用,必须去做。
应天刮起了一阵反贪的热潮,城中的秀才文人无不打算跟着刚峰先生大干一场,打压那些官僚的嚣张气焰。伸张礼义廉耻,崇尚道义,是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理想和信仰。
在他们笔下的文章中,指向大贪官房寰的匕首最为犀利。房寰剥削钱财,在地方中作威作福,他们早就恨之入骨,现在有了刚峰先生,他们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他们要骂倒这个无耻的人。一场博弈就此开始。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打得声势浩大。
老仆一大早兴致冲冲地跟刚峰先生报告:“一个学生的奏折已经呈交上朝廷了,相信皇上不日就会看到那篇奏折,这样,房寰一定会被削官免职,打败了这样一个大贪官,刚峰先生宝刀未老啊!”刚峰先生依旧绷着脸,眼底却有了笑意,他呵斥老仆:“什么打败不打败!我未曾害他,是他自己的贪婪、不知廉耻害了自己。”老仆乐呵呵地哈腰道歉:“是、是小人失言了!”刚峰先生看着手中的笔,心里缓缓燃起了希望:也许他还可以做点什么,也许他还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一点点。他越想越激动,手中的笔微微发着抖。他几乎相信自己是可以伟大起来的。
那时的呼声一边倒,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房寰要倒霉了。京中传来消息,那个上书的学生被处决了。刚峰先生难以置信,他以为被处决的人应该是房寰。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的仆人却看着他一天天消极起来,然而听说刚峰先生递交了辞呈,老仆还是很惊讶。
仕途是刚峰先生的归途,是他一生的宿命。他急急忙忙地赶到书房时,刚峰先生在写第不知道多少篇的辞呈。他一拍大腿,大呼不可,刚峰先生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问:“有何不可?”
老仆一下子想不出个理由来,支支吾吾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不是先生的理想吗?先生怎么……怎么自毁前程?”刚峰先生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又一次透露出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张张嘴,说出来的话像叹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无用啊,不给我权,我做不成事……母亲临死前教导我作一个清官,做一个为民谋利的好官,可我……我还是这样的无用!我对不起母亲啊……”刚峰先生说得字字悲愤。老仆也看着刚峰先生,他再想不出劝刚峰先生的话了,刚峰先生已经对自己失望了。
老仆只得无奈地叹口气,及出门时突然想起,转身对刚峰先生说;“您的学生高凤祥请您今晚赴宴,说是谢师宴,邀请了不少您的学生。”刚峰先生微微点点头,对老仆说:“你且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去了。”
老仆和刚峰先生还未到高凤祥家门口,里面的奏乐声已经传了出来。老仆偷眼看刚峰先生,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靡靡之音!”刚峰先生低声说道。
走的进来,更是个富丽堂皇,桌上金盘金盏,皆是些珍馐美食。高凤祥坐在位置上,看见老师来了急忙下来迎接,脸上堆着笑:“老师今天放开胆吃,老师平常吃不上这些,今天让老师好好享受一番!”刚峰先生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下,脸色阴沉,高凤祥还在自顾自说着,刚峰先生突然打断了他:“凤祥啊……你这一餐饭得花多少银子?”高凤祥看老师脸色不对,支支吾吾地答道:“三四十吧……”
刚峰先生脸色阴沉,问道:“你倒是哪来这么多钱?”
高凤祥摆摆手,含糊其辞:“钱嘛……嗳……总是有办法的嘛……
”刚峰先生拐杖一戳地,腰背挺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就要知道,你是哪来这么多的钱!”看高凤祥眼神躲闪,刚峰先生已经猜到了不少,他痛心疾首地说:“你为官,不为百姓谋利,反倒去谋百姓的钱财!我真是白教你这许多的礼义廉耻,孔孟之道,你怕是忘到爪哇国去了!”
高凤祥也被逼急了:“老师你好不晓事!那一点钱算的个什么!这官场上,哪个人是干干净净的!老师,别傻了!”刚峰先生气的胡须都微微抖起来,“没有人干净,你不能干净么!你就不能做个清官吗?你的信仰呢,你的理想呢?”刚峰先生的最后几句话说得格外声嘶力竭,他问高凤祥,也问自己。
你的理想怎么办,你的信仰怎么办。
高凤祥噎了半晌,恼羞成怒地大喊:“老师是个清官!不也连一个区区房寰也干不过!”高凤祥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那个一辈子笔直伟岸的人一下子瘦弱起来,无力得像风中的草。
刚峰先生轻轻地说:“凤祥,老师不是个聪明人。38岁才中举,当的是一个八品芝麻官,被利用,被憎恨,被当成任人摆布的玩偶。我也想成为宰相那样的人,能干点事儿,作点贡献,不像我,庸庸碌碌了一辈子,落下个清官的名,其余一事无成。”坚毅如刚峰先生,眼里都闪烁着泪光。岁月和历史,咆哮着撕咬着他和每一个人的理想,渐渐将他们埋没,他们只能一辈子无能。不甘心,不愿意,如此,不如轻轻松松地,同流合污,名字没了也就没了。但对于刚峰先生而言并不止于此。“但是,只要我刚峰活着一日,我就得去做点什么,哪怕改变一点点也是好的,能做的太少,那么也就尽己所能做上那么一点吧。”
刚峰先生拄着拐杖离开了高府,路上的其他官员见了他都纷纷散开,仿佛看到一条蛆虫似的。他一个人走过铺上秋叶的走廊和院落,像是慢慢走过自己的一生。他依旧那样腰背挺直,一如他从未变过的浩然正气,尽管最后是孤家寡人一场。他想着自己要写奏折,让皇上赐他杖责这群贪官污吏的权力。他拿起笔,发现自己已经两眼昏花。他眼前一黑,倒在桌上,这个与时代苦苦斗争的人再也没有醒来。临死前,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当年画面。
那一年他金榜题名,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自己一日为官便一日清廉。
一日为官,一日清廉。
后来,他清廉之名满天下。
他的名字是海瑞。
【3】
许多人生而卑微。
与生活的战役,失败是一种常态。
海瑞同时代有很多人,如明朝唯一的政治家张居正,如大奸臣高拱,如抗倭名将戚继光,他们改变了历史,他们是伟人,海瑞不是。
但他是我们中的很多人,卑微而弱小。
然而海瑞用他的一生,书写了一种卑微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