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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叫石窝子,嵌在西南连绵的大山褶皱里,像被世界遗忘时,不小心从指缝漏下的一粒尘。
进出的路只有一条,挂在陡峭的山壁上,窄、陡、弯,牲口走着都打颤。天晴时尘土能埋了脚踝,雨天则成了黄泥汤的河,咆哮着冲下山涧。乡里来的干部,每年来一回,吉普车陷在村口动弹不得,总要全村壮劳力嘿呦嘿呦地抬出来。后来,干部们也来得稀了。
村里的屋舍是石头垒的,黑瓦,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墙皮泛着黝黑的光泽。它们依着山势,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仿佛不是人盖的,而是山自己长出来的瘤结。我家在村子最高处,院门口有棵老槐树,三个人合抱不过来,树冠如云,遮了半个院子。树下有石凳,磨得光滑如镜,那是爷爷的宝座。
爷爷在我三岁那年秋天走的。关于他的记忆,像蒙着厚厚毛玻璃的旧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声音。
我记得他很高,脊背总是挺得笔直,像山崖上那棵不怕风的松。他喜欢把我架在他脖子上,我抱着他的头,他的头发硬扎扎的,蹭得我手心痒。他走得很快,一颠一颠,我就像骑着一匹温顺又稳健的大马,能看到别人家的屋顶,能看到远处一层又一层的山峦。
我记得他的烟味。他抽自己种的旱烟,烟叶子晒干了,卷起来,别在耳朵上。那味道辛辣、醇厚,带着点草木的焦香。他把我搂在怀里时,那股味道就把我紧紧包裹住,成了我关于“安全”的全部定义。
我记得他的声音,低沉,有点沙哑,像山风拂过松涛。他最爱哼一首没有词的山歌调子,晚上我睡不着,他就坐在炕沿哼,那调子一起,我的眼皮就沉了。
最深的一个画面,是某个黄昏。他抱着我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指着远处即将落山的日头。太阳像个巨大的、流油的咸蛋黄,把天边的云彩烧得通红,也给爷爷脸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边。
“崽,看,”他声音里带着笑,“日头落山啦,落到山背后头睡觉去喽。”
我眨着眼看那辉煌的景象,似懂非懂。
“山背后头是啥?”我问。
“山背后头啊,还是山。”他呵呵地笑,胸腔的震动透过他的臂膀传到我身上,“咱这儿,别的没有,就是山多。山连着山,山套着山,没个完。”
然后他沉默了一下,用力搂了搂我,下巴蹭着我的头顶:“可山挡不住日头,它天天都得起来,也天天都得落下去。山也挡不住风,挡不住雨,挡不住俺崽长大。”
没过多久,他就病了。家里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爹娘眉头锁着,奶奶的眼睛总是红的。我再不能去他屋里吵闹。偶尔被抱进去,看见他躺在床上,瘦脱了形,但那硬扎扎的头发似乎还是那么倔强地立着。他努力对我笑,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轻轻摸我的脸。手上的烟味淡了,被一种苦涩的药味盖住。
他出殡那天,我记得很多人,白色的麻布,黑色的棺材,喧天的唢呐吹得人心里慌。爹穿着孝服,扛着灵头幡,走在最前面。娘抱着我,跟在后面。我看着那口厚厚的棺材被粗麻绳吊着,慢慢放进挖好的土坑里,人们开始一锹一锹地往里填土。
我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挣扎着从娘怀里下来,扑到坟坑边,哇地一声哭出来。
“爷爷!爷爷睡里面!冷!”
娘过来抱我,奶奶搂着我哭成了泪人。那堆新土越来越高,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和周围真正的山比起来,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沉沉地压在了我往后所有的记忆里。
爷爷走了,但石窝子的日子,就像山涧的水,慢悠悠地继续往前流。我的童年并未因失去而褪色,反而在山野的怀抱里,浸染出另一种扎实而明亮的底色。
爹娘沉默寡言,却把对爷爷的怀念与对我的爱,都化作了无声的行动。爹进山干活回来,总会变魔术似的给我掏出一把野山楂、几个毛栗子,或是用草茎串起来的一串蚂蚱。娘给我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走得再远再野,也不会磨破我的脚。
奶奶成了我最大的倚靠。她的怀抱和爷爷的不同,更柔软,带着灶房烟火气的温暖。夜里,她接替了爷爷的工作,给我哼唱那首没有词的山歌,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我的世界很小,就是石窝子村,就是这重重叠叠的大山。我的世界又很大,大到拥有一整片天空和无尽的野趣。
春天,山醒得最早。积雪化尽,枯草底下钻出嫩绿的芽儿。我和小伙伴们挎着小篮子,跟着奶奶婆婆们上山挖野菜。荠菜、苦菜、蕨菜,一挖一整天。累了就躺在向阳的草坡上打滚,看天上的云变幻成各种形状。春雨过后,竹林里蹭蹭地冒出春笋,我们比赛谁找得多,谁挖得快,满手满身都是泥,笑声能震落竹叶上的水珠。
夏天,我们是水里的泥鳅。村口那条浅溪是我们的乐园。脱得精光,跳进被太阳晒得温温的水里,扑腾、打水仗、摸石头底下的小螃蟹。水性好的半大孩子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摸到巴掌大的河蚌。有时也帮大人干活,扛着几乎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去梯田埂上刨草,干累了,就躺在田埂的树荫下,啃着带来的杂面饼子,听着永不停歇的知了叫,能昏昏沉沉睡过去。
秋天,山成了宝藏。野果子熟了,酸枣、毛桃、山葡萄,吃得牙齿酸倒,嘴唇染得乌紫。最开心的是跟着大人进山捡柴火、搂松毛。背着小背篓,在山林里穿梭,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偶尔能惊起一只野鸡,或撞见一只傻乎乎的獾子,能让我们兴奋地议论好几天。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丰饶的香气。
冬天,严寒把世界冻得瓷实。屋檐下挂起长长的冰凌,我们掰下来当剑耍,咯嘣咯嘣地嚼,冻得直嗦溜。下了雪最好,漫山遍野的白,我们拖着自制的简陋雪橇从山坡上尖叫着滑下,摔进厚厚的雪堆里,一点不疼。晚上,围在火塘边,烤着红苕,听着火苗噼啪作响,听着奶奶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山精鬼怪的故事,又怕又想听,直往她怀里钻。
村里的孩子野,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大小小十几个娃,成天混在一起疯。我们的玩具都来自大自然:树枝当剑,泥土垒灶,石子下棋,树叶做笛。
孩子王叫牛金,跟我同年,比我大半岁,黑瘦精干,爬树掏鸟窝的本事一流。有一次,他发现了山崖上一个野蜂窝,撺掇我们去捅。结果蜂窝没捅下来,我们被追得屁滚尿流,牛金被蜇得满头包,肿着眼睛嚎了三天,被他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好几天走路都龇牙咧嘴。
我最好的伙伴是邻家女孩,小芬。她比我小半岁,头发黄黄的,扎着两个小揪揪,眼睛亮得像山泉泡着的黑石子。她胆子小,爱哭,但又总跟在我屁股后头。我挖泥鳅,她就在岸上给我捧着瓦罐;我偷摘张老伯家的柿子,她就在远处放风,紧张得小脸煞白。摘了柿子,我们埋在溪边的沙子里焐几天,刨出来啃,那股涩味能麻得舌头半天没知觉,我们还是笑得开心。
我们最常去的秘密基地,是村后那个废弃的土地庙。庙很小,泥塑的神像早就斑驳得看不清面目,但我们却觉得那里神秘又庄严。我们在庙门口的空地上过家家,我当爹,她当娘,用泥巴捏出碗筷,用树叶当菜,一本正经地“做饭”。
有一次,小芬采了一大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自己头上,又编了一个小的,非要给我戴上。
“男孩不能戴花。”我梗着脖子拒绝。
“能的能的,”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新郎官就戴花!”
我红了脸,扭捏了半天,还是让她把那个有点歪歪扭扭的花环戴在了我头上。她看着我,咯咯地笑,笑声像溪水碰在石头上,清脆悦耳。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破庙的窗棂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小芬戴着花环的样子,很多年后我都记得。
村里的日子清苦,但人情厚实。谁家做了点好吃的,左邻右舍都能分到一碗。谁家男人进山伤了脚,全村的女人都会轮流去帮忙挑水做饭。夏夜收工早,人们喜欢聚在老槐树下,摇着蒲扇,扯闲篇,说收成,讲古经。
我爹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虽然说我爹只上过初中毕业,但部队七年的生涯,给了他学习的机会。他最爱讲《薛仁贵》,讲到兴起,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村里的孩子挤在最前面,听得如痴如醉,幻想自己都是那个一餐可以吃三十六人饭量,伸手就可以拔起大树的薛仁贵了。在我爹的影响下,我也成了孩子们中的故事大王,很多故事都是我吵着让我爹讲给我听的,然后成为我在孩子们面前炫耀的资本,很多故事至今我仍能记得不少。
王婆婆会唱山歌,声音苍凉高亢,能穿过好几道山梁。她唱男女的情爱,唱生活的艰辛,唱大山的神奇。那调子起起伏伏,像山路的蜿蜒,也像人生的坎坷。我们听不懂全部词意,却能感受到那歌声里的力量,直抵心扉。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流,平静地流淌,偶尔也会撞上石头,溅起令人心悸的浪花。
七岁那年初夏,山洪毫无征兆地爆发了。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傍晚乌云就像黑色的奔马,从山后压过来,天瞬间黑得像锅底。炸雷一个接一个,仿佛就在头顶劈开,闪电把屋内照得惨白。紧接着,瀑布般的雨就砸了下来,砸得瓦片噼啪作响,天地间只剩下巨大的轰鸣。
爹娘脸色凝重,检查着屋顶和门窗。奶奶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念着祈福的话。半夜,我被一种可怕的声音惊醒,那不是雨声,也不是雷声,而是低沉的、滚雷般的咆哮,从村口的方向传来,还夹杂着树木断裂的咔嚓声。
“水!发大水了!”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呐喊。
爹猛地跳下炕,抄起铁锹就冲了出去。娘和奶奶也慌了,赶紧起身。我扒着窗缝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可怕的喧嚣和村里混乱的哭喊声、奔跑声。
那一夜格外漫长。天亮时分,雨小了。我跑出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溪水变成了浑浊汹涌的巨兽,裹挟着泥沙、树枝、甚至是从上游冲下来的牲畜尸体,奔腾而下。村口好几户人家的房子塌了半截,猪圈羊棚被冲得无影无踪。梯田被撕开巨大的口子,即将成熟的庄稼倒伏在泥浆里。老槐树下堆满了上游冲下来的杂物,那石凳被埋得只剩一个角。
全村人都出来了,沉默地看着这片狼藉,脸上写满了绝望。男人们默默地开始清理,女人们收拢着还能用的家什,孩子们吓得不敢嬉闹,紧紧跟在大人身后。
但石窝子的人,像山上的石头,硬气。哭过之后,骂过之后,日子还得过。乡里终于来了人,看了看,摇了摇头,留下一点有限的救济粮。人们开始互助,帮着受损最严重的人家搭临时窝棚,清理田地,补种能赶上的晚茬作物。
爹和几个汉子,花了整整三天,才把老槐树下的淤泥杂物清理干净。那石凳被挖出来,用水冲洗干净,恢复了原样。爹坐在上面,抽了一袋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背影和爷爷有几分重合。山洪冲垮了很多东西,但冲不走石窝子人的根性。
这件事在我心里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可怕威力和生活的脆弱。但也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人与人挤靠在一起,所能生发出的那种坚韧的力量。
爷爷的坟在山洪中完好无损,它在高处。爹带我去看时,坟头的草被雨水洗得碧绿。爹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那场山洪过后,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不再只是疯玩,开始更多地帮家里干活,砍柴、喂鸡、抬水。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小山村和村里的人。
我注意到娘的手,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开裂,冬天时口子深得吓人,她只用布条缠一下继续干活。我注意到爹的脊背,在扛起沉重的柴捆时,会微微地佝偻。我注意到奶奶的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全白了。
我还注意到,村里越来越安静了。年轻的后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结伴出去打工。他们过年回来时,会穿着时髦的衣裳,带着山外的新鲜玩意儿,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词汇。他们带走了村里的热闹,也带回来一些躁动不安的气息。小月的哥哥也走了,她去送行时,哭得眼睛像桃子。
孩子们的游戏里,渐渐多了“去广东”、“进工厂”这样的内容。铁蛋不再满足于爬树掏鸟窝,他跟我说:“等我再大两岁,我也走。我爹说,山外头钱好挣,比土里刨食强。”
只有小芬对此毫无兴趣。她依然喜欢拉我去土地庙,去溪边捡漂亮的小石头。但我们渐渐不再玩过家家了。见面时,会有点不好意思,话也少了,常常就是并排坐着,看着远山发呆。
“山外面,到底是啥样呢?”有一次,她轻声问我。
我想起爷爷的话:“山背后头,还是山吧。”
“才不是呢,”小芬摇摇头,“我哥说,山外面有看不到头的大平地,有比山还高的楼,晚上亮得像白天,路上跑着很多很多小汽车,呜呜的。”
我们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景象,只觉得无比遥远和神秘。
“你以后会出去吗?”她转过头看我,眼睛清澈依旧。
我愣了一下,看着周围层层叠叠的大山,它们沉默地矗立了千万年,守护着也禁锢着这片土地。我忽然想起爷爷烟斗里飘出的那缕青烟,想起爹沉默劳作的身影,想起娘皲裂的双手,想起奶奶哼唱的歌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是对外面世界模糊的向往,也是对脚下土地无法割舍的眷恋。那是一种甜蜜又怅惘的矛盾,第一次清晰地盘踞在我心头。
童年的终章,是在一个异常平静的夏日午后悄然翻页的。那天,我接到了乡里中心小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我要每天走二十里山路,去山坳那边的乡里上学。
晚上,娘给我烙了油饼,爹难得地给我碗里夹了好几块腊肉。奶奶把我的新书包摸了又摸,那是我用旧衣服缝的。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穿上娘赶做的新布鞋,背上书包。爹要送我出村口。
走到老槐树下时,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摸了摸那冰凉的石凳。晨曦微露,给远处的山脊勾勒出淡淡的金边。村庄还在沉睡,静谧安详。
我回头望了望我家那低矮的石头房子,望了望这条我奔跑嬉闹了无数遍的狭窄村路,望了望这片生我养我的、被大山紧紧怀抱的土地。
爹的大手按在我肩膀上,很沉,很暖。
“走吧。”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爷爷坟茔所在的山坡方向,然后迈开步子,踏上了那条蜿蜒出山的小路。
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如无忧无虑的野趣,比如和小芬一起在溪边奔跑的时光,比如整个村庄作为我全部世界的时代,将如同我身后那个在晨曦中渐渐模糊的村庄一样,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而前方,是更长的路,和山外吹来的、未知的风。
山路崎岖,每一步,都踩碎昨日的露珠,也踏响明天的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