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即将近距离考证的小村庄就在这块流氓土地的精神末梢上---对,就是挺入江苏省的那个G点。
中华人民共和国,皖安省宿州地区,泗虹县蟠龙区大叶村。
叶开,一个出生于苏豫皖交界处、泗虹县小乡村的80后,身高普通,长相普通,家境更普通,刚好80年10 月10日出生,村里农闲时走街串巷客串“半仙”的瞎子说他命中注定一连三空,再多空一下就四大皆空了,所以我们也就不要期望他能有什么逆袭了,但是那一年的10月10又是农历的9月9日,重阳节,所以半瞎不瞎、说不清楚是真瞎还是装瞎的“徐半仙”捏着兰花指扭扭捏捏磨磨蹭蹭掐算了半天,给出了一个判语:“逢空未必空,遇实未必实,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瞎半仙还想着再多诌几句,要不是叶开的爷爷叶老头不耐烦打断,估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马上就能顺出来了。
叶老头咳嗽一下,说了句:“你讲人话。”
瞎半仙仿佛被他一下子捏住了脖子:“呃……飘叔,就是吧……,介个,咋说呢…啊,这个他呀,就是那个啥……,呃,有点不太好说……就是咱都觉得成,他偏装怂,都觉得不行,他还没准就能成,就这个糙性!”
叶老头饶是见多识广一时也是有点失了神,差点烟灰烫了嘴,这他娘的不就是个贱皮子?!
瞎半仙听不见叶老头说话,就有些尴尬,腆着脸试着凑前两步说:“飘叔,可能俺最近山东大鼓听得有点多,有些词就是太顺溜了……”
叶老头抬头看了瞎子一眼:“瞎子,你装瞎装了几十年,别真瞎了。”
瞎半仙翻翻白眼珠子,讪讪地笑了半声,另外半声卡在喉咙里像是嗓子眼里有口浓痰吐不出似的齁了一下,退后两步,拨弄手指头,不讲话了。
老叶家打叶开算起,祖上五代赤贫,再往上祖宗就没有了,不是祖宗人没了,而是后人往上数五代就不知道祖宗名号了,连坟地都分不清,好几个土堆挤在一起跟大冬天小鸡报团取暖似的紧挨着,分不清谁是谁的谁,每年清明向地府人冥银行给祖宗存钱都是统一汇兑:金条(麦秸)银圆(纸元宝)宝钞(黄草纸)香火垒作一堆,划火柴点着,一边烧一边念叨“老祖们,后人给你们送钱来了,家里都不宽裕,送的不多,祖宗们分着用,不要打架啊……”,而后就是各种诉苦要扶持。
叶开爷爷的爷爷,也就是祖爷爷,是个佃农,穷的放屁漏裤裆,以租种地主家的田地为生,姓名不可考;叶开爷爷的父亲,也就是太爷爷,姓名也已不可考,只有外号:“长子”。
太爷爷是个疯子,不是先天的那种:左邻右舍盖房子嫌地方不够,盖房的时候就强占叶开家的祖宅,叶开太爷爷当然不同意,邻居们仗着兄弟众多,一起动手把叶开太爷爷绑到院子边的老楝树上,当着他的面,让他看着建,一连看三天,房子没盖好,叶开太爷爷先疯了。
太爷爷因为个头远远高过常人,十里八乡的都喊他“长子”,据说秋天收高粱不用掰倒高粱秆,手一伸就够得着高粱杆末梢上的红高粱。高粱秆普通一点的也得二米五多,叶开猜测太爷爷估计身高起码2米,这个身高在皖安省东北片区这个小区域内绝对是个姚明。
太爷爷人虽然疯了,但是从来不打人,一头不可能飘逸地长发经年披散着,不洗也不剪,任它打结任它卷,没有飘柔海飞丝,绝对不可能会清扬。
叶开长大后一度是金古梁的狂热铁粉,读到《倚天屠龙记》就曾觉得金毛狮王的形象很是眼熟,感觉谢逊简直就是太爷爷他老人家扑面而来。
太爷爷平素闷头干活张口干饭,就是不愿和人说话,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尤其见不得祖宅,一见祖宅就眼睛泛红浑身发抖,像极了金毛狮王谢逊思念成昆时的模样。
后来本村的族老中有个读过私塾的有才之士觉得事不可太绝,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同时考虑到这家爷俩总还要在村里过活的,大家乡里乡亲的,又不好意思真弄死,做人留一线,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不是?当然,归还祖宅那是不可能的,吃下肚的席面就算能再吐出来人家也不认,是不是?于是就在叶家祖宅门前小路对面的荒地上给另拨了一小块宅基地,又凑手帮着爷俩搭了个茅草棚子,总算可以勉强遮风避雨容容身,也算是全了村邻之谊。
叶开的爷爷叶老头于是早早开始了他小鬼当家的日子,至于叶老头的妈妈——叶开的太奶奶,没听有谁提起过,可能,那是另外一段伤心往事。
只是,太爷爷没等到叶开爷爷长大成家,就离奇过世了。
一个秋雨连绵的深夜,老人家半趴着跪在祖宅的空地上,村里早起拾狗屎也捡柴火的痴大呆经过时,老头子已经硬地掰不直了,入殓的时候两头翘起中间撅着,姿势怪异,都不能平放进棺材,村子里都说太爷爷一辈子坚强,临了都那么硬气,是条汉子!
太爷爷去世后没几年,叶开的爷爷神奇般地在祖宅对面的新宅上起了前后两排六间土墙草顶的房子,又用土坯砖围上了院墙,和泥抹平,院子里栽了一棵不知道从哪儿倒腾过来的几十年的老月季,一年到头碗口大的紫红花朵挂着,惹得村里串门的大姑娘小媳妇总想去伸手摘一朵插头上。
而对面的祖宅就那么扎眼的空着。
打叶开记事起,对面的祖宅就已经是一片野生槐树林,春天花开的时候挂翠缀玉,满树飘香,处处是辛勤的小蜜蜂嗡嗡嗡地围着打转。叶开用长竹竿绑着镰刀勾下甜滋滋的槐花,交给小脚的奶奶,淘好,洗净,裹上面粉,上笼屉蒸着吃,甜滋滋的还糯,就好这一口。秋天的时候槐树林就是大半个村的娃娃们捉迷藏的游乐场,冬天就在这里“打老将”,要么就搬起一条腿玩“斗鸡”。
至于夏天,男娃娃们基本上都光着屁股甩耷个鸡鸡在自家的鱼塘里或者村头的小河沟里耸动着度过,最多也就是某天晚上去槐树林摸知了猴,在不舍得用手电筒的时代,不经意间一把抓条青菜花,胆小的,得做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所以能不去还是尽量不去的。
叶开的爷爷是独苗,太爷爷也是独苗,太太爷爷还是独苗,堪称三代单传,没能把香火头弄没了也算是老天慈悲。
等到叶开的爷爷叶老头成了家,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这户人家几代人香火单薄得可怜,觉得不好意思,想给点补偿,不然就对不起这家几代人四时八节的香火供奉。
好家伙!就跟久旱之后必有暴雨一样,叶开的奶奶一口气生了11个娃娃,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医疗条件不健全的年代,活下来8个,四男四女,而叶开的爸爸排名老八,是老幺,53年出生,属马。
叶老头谈吐沉稳,做事大气,话不多。
记忆中的老人家,浓眉大眼四方脸,鼻梁高挺唇线清,腰身挺拔,眼神锐利。
70多岁去赶集,不驼背不弯腰,穿一袭深蓝色土布长袍,一条黑色窄围巾拦腰紧紧缠几圈,打个活结作腰带,腰里别着自己手制的老月季花杆玉石嘴黄铜锅子旱烟袋,烟杆上吊着个烟丝荷包,荷包上的富贵牡丹团画图:绿叶葱翠欲滴,红花艳若宝石,黄蕊色如金丝,是叶开的小脚奶奶用绿、红、黄三色丝线花了大半个月的心思才挑绣成的,至于烟丝,则是自己种、自己收、自己晒、自己切丝,自己揉搓装袋。
爷爷全名叶洪楼,没错,就是这个看起来比较大气的三个字“叶洪楼”,曾让叶开一度觉得爷爷的名字很牛B,有股子富贵逼人气,后来才知道“洪”是他的辈分,“楼”则是一辈子没有正儿八经住过房子的太爷爷对未来的奢望。
据说爷爷识字,可是叶开仔细回忆,从来没有见过爷爷看书,家里也没有书,但是爷爷又曾经给远在淮南八公山区人民政府工作的大伯叶宽才写过信,声称家里困难需要经济支援,还给远在淮北煤矿的三儿子拍过电报,成功地把老三从矿上骗回来,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懵懵懂懂成了亲。
当然,关于三伯成亲这事是听说的,包括爷爷还有个外号:“飘子”,也只是个传说。
叶开的爷爷叶老头堪称是大叶庄十里八乡的土传奇:国民党来了,他给国军押过枪;日本人来了,他给鬼子烙过饼;解放军来了,他又带着一众乡亲给攻城队送梯子!
18岁以前穷的大腰破马裤遮不住腚沟子,上无片瓦可遮雨,下无寸土能立锥,三天一起算不见得吃的上一顿饱饭,人家是家徒四壁,他家更干净:连“壁”都没有,后来却娶了地主家的小脚闺女做老婆,前后起了六间房,一度还混进人民政府临时公社当上了公社支书。
后来叶开曾经问过他关于这三波人马怎么看?叶老头叼着烟袋,烟叶子抽的吱吱响,吧嗒吧嗒嘴说:“还能怎么看?小鬼子过来,小老百姓能活着就不错了,耗子药是不敢放的,有一点叉子就一死一村子,但是趁鬼子不注意吐点口水总是有的,要不就把大饼烙得五六成熟,反正吃是没问题的,但是吃下去好不好化食能不能拉的下来就不好说了;国民党,那就是个当官的只顾自己的军队,有的大头兵倒是热血,但是当兵的血越热送命越快;解放军就不用说了,是俺老百姓的兵,没有孬种,不然也不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就是干得不够彻底,再多撵一下子不留个尾巴就好了。
叶老头人缘好的没法说,70多岁的老头领着叶开去10里开外的集市上剃头,一路上穿村过寨,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老远喊着“洪爷”,争相把手里的老烟袋往前递,要他尝尝今年地里的新叶子咋样;四五十岁的就不好往前煨了,站在圈外打招呼“叔,中午家去吃饭?”
老太太们更不要说了,伸手拉扯着要强留,被拒绝了还会上脸,似乎没能留下叶老头吃个饭有些丢人。有的觉着实在留不住,就把田边地头的黄瓜、茄子不管粗细大小往叶开手里塞,说黄瓜给孩子路上啃,茄子等下集了拿回家给嫂子。
叶开也闹不清楚谁是谁的谁,辈份也分不清楚,打哪儿起的称呼更是搭不上边,听着“嫂子长嫂子短”地以为是奶奶辈的,结果是个婶子;以为是婶娘的,正式介绍的时候却和爷爷是平辈。
就这样,一路上宛如土匪头子巡查山寨一样穿过了七八个村子,差不多日头快正午,才到集市。
照例,爷爷去剃头,叶开去吃油条。
炸油条的是一对老夫妻,话不多,看谁都笑呵呵的,油条摊子就摆在青石桥头。老头和面,抓季子,擀面,往锅里下油条,老太太负责看火,用一双被油烟熏得半截发黑的长长的竹筷在热气蒸腾的油锅里翻油条。
叶开看着白生生的两根面,瘦瘦的扭成麻花样放进了青烟直冒的油锅,迅速膨胀、翻滚、变黄、再膨胀、再翻滚、变焦黄,然后被老太太用竹筷麻利地夹出、竖起,靠在油锅的边上沥油,稍微凉些,就夹过来给叶开,香脆爽口,这是叶开的最爱,直到今天,叶开都还记得那个集市叫“吴集”。
通常2根油条,叶开就饱了,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胃口呢?再说油条对叶开来说似乎也不是个稀罕物,吃完油条叶开拔腿就去了牛行。
不用付钱,想吃多少尽管吃,爷爷说的。
炸油条的老头老太太似乎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叶开每回吃了几根,总共吃了几回,什么时候付钱。
叶开爷爷来的时候,点点头笑笑,走的时候,还是点点头笑笑,有时候老太太会问一句:“家去啊?”
叶开爷爷也就回一句:“家去”。
然后,就家去了。
牛行在集市的最西面,顾名思义是卖牛的地方,也有马、骡、驴等大牲口,一溜排开去紧挨着的就是羊市和猪市,边上是剃头挑子和山东大鼓摊子。
叶开喜欢牛行,总觉得这里有一股神秘气息:卖牛的把牛牵进简易的木栅栏围成的牛行拴好,就会有戴着灰色的软毡帽,穿着半截长袖大褂、被称作“牛行矣”(当地人习惯在名称的后面缀上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语气词)的人过来询价,一番低声交流后,就被叮嘱要守这里牛行的规矩,不能私自和买家乱说价钱;而后,买牛的入场时,就会被戴着同样款式黑色的软毡帽,穿着差不多的“牛行矣”拦下,低声询问要买什么牲口,准备出多少钱,而后也会被叮嘱不准坏了牛行的规矩。
差不多中午,牛市开始了。
买牛的会被一个“牛行矣”带着四处挑选,有相中的就会点头示意下,买方的“牛行矣”就会和卖方的“牛行矣”伸出长袖盖住手,也不报价,双方在袖口里摸索着对方的手指头,用力比划着,只看到袖口一阵剧烈翻腾,买家的“牛行矣”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这个数中不中?你老哥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这牲口也就值这么多。”卖家的“牛行矣”则一边在袖口里倒腾手指头,一边嘴巴里喊着“不中不中!俺这牲口可是三岁口,你瞅瞅身上那腱子肉,俺主家照顾得好,精细饲料喂养的,能长这么壮实黄豆饼子没少吃!牵回去就能下地,要是诚心想买,你老哥多加点,你那个价钱根本买不到俺这样的好牲口,起码得这个数。”
如果双方再次报价相差不大,觉得有戏,两个“牛行矣”拉着自己负责的一方,各自另寻一个角落,低声沟通,点头、摇头、再交流,而后再回来,还是两个“牛行矣”把手藏在袖口里一阵翻腾,价格还是谈不拢,两个人就一起“嗨!”的一声,互相拍下手,然后再去下一家,这叫“一拍两散”;谈得拢,买家就把钱给自己的“牛行矣”,再转交给卖家的“牛行矣”,而后卖方的“牛行矣”拉着卖家走到角落里,抽出若干作为抽头,剩下的卖家接过,点清,叠好,伸手进裤腰里拽出一个小布袋,装好,收紧袋口,扎好,再塞回裤裆,小心夹好,一路带回家,交给婆娘。
而后,双方“牛行矣”共同出具一纸文书,上面写着“孟前村孟大柱黑犍牛一头,脑门双璇,顶带白花,三岁口,体健无病,今卖与小郭庄郭前进,孟家牛行×××,郭家牛行×××,某年某月某日”,当着买卖双方的面,大声读出来,会写字的签字画押、用章,不会写字的摁手印,交给买家,卖家把牛绳从栅栏上解下交给买家,以示亲手买卖,是自愿的,没有假手他人。
买家牵着牲口准备出栅栏回程,这时候买家的“牛行矣”就会捡一根细细的枝条,跟在后面,时左时右,帮助着大声吆喝牲口“喔!喔!喔!”“吁!”“吁!”“吁!”,引来好一片围观和人群的赞叹声,有的还会喊一声“这牲口带劲!多少钱到手的?”
“牛行矣”通常是不会回答的,继续大声吆喝着牲口,而牲口好像也知道自己刚刚参与完成了一件壮举,走路的姿态更加有些虎步生风,浑身腱子肉抖动着,愈发衬托出自己值那个价钱。
一时之间,在这样的声响和注目下,不仅“牛行矣”的神情像是到达了人生巅峰,就连买家也是两颊泛红,嘴角带笑,觉得自己眼光好,买了头好牲口,价格实惠,还要显得端庄不卖弄,带笑的嘴唇紧抿着,像是怕卖家反悔一样脚步带着匆忙,匆匆离场。
而后,“牛行矣”送出一段距离,拐过众人看不到的一道湾后,再返回牛行,继续谈下一桩买卖。
那个时候的叶开觉得这种谈价钱的方式很神奇,为什么不用说出来,对方就知道呢?为什么“牛行矣”要送出去一段路再回来呢?各种猜测各种猜不出,一度很想知道。
直到有一次,牛行出事摆不平,找到了正在边上剃头的叶老头。
买方嫌贵,通过“牛行矣”还了价,卖家先是迟疑着同意了,可付账的时候卖家又觉得卖便宜了反悔了,而买家觉得自己已经付钱给“牛行矣”,这就是生意成了,执意要把牲口牵走,至于卖家愿意不愿意,是“牛行矣”的事,和他没关系,就算“牛行矣”自己补差价也不是他的事,牵着牲口就要走。
于是,买家不愿意接钱,卖家不愿意放绳,就这样,两人扯着一条牛绳,一个要赶走一个不愿放手,像是离情戚戚的小儿女不忍分别:局势僵着了。
怎么办呢?
找人“说和”吧,直奔边上正在剃头的叶老头。
��FD���}��G�
tion(n[�}α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