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被困在地球的第8031天。
今天是被她称作“生日”的一天,
严谨来说,应该我是被困于地球介于东经103°36′—109°35′、北纬24°37′—29°13′之间的第8031天。
她从厨房端来一碗长寿面。葱花浮在汤间,我拿筷子戳了戳面上荷包蛋。
这从液态变作固态的物质,含有大量的糖化蛋白。
我不懂,糖化蛋白会导致人体胶原蛋白挥发变硬,使躯体产生皱纹,为何还要吃呢?
“看什么呢?还不吃吗?”
她嘴的形态基本松弛,眉毛整体趋平,眉头上扬,皱眉肌引起轻微纵向皱纹,上眼睑微高,露出比平常状态略大的虹膜。
这个表情是“疑惑;不解”。
我连忙调整面部肌肉,眼睑、脸颊、嘴角三者联动:下眼睑凸紧、提升,脸颊隆起,嘴角向两侧拉伸、翘起。
以“真诚的微笑”应付之。
▼
与其说我不喜欢吃面,不如说我讨厌吃淀粉胶体。我更着迷于米饭这种碳水化合物在口腔中被唾液淀粉酶分解,生成带甜味的麦芽糖的过程。
可如果我不吃,她会做什么呢?
当我的躯体被医生从她身体里“产出”,在惊讶于人类这种可笑的繁衍方式以外,我还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个秘密要从我在“幼儿园”时说起。
“你没有爸爸!”
“你这个野种……”
“爸爸”、“野种”两个词我在家里时从未听到过。为此我问过她:
“什么是野种和爸爸?”
她听闻反而顿时显露出惊慌的神态,她的眼睛看着我,不,不是看着我。
我无法确认她是否在“看”我,后来我发现这是人类的一种很奇怪的行为:
在我被困第四年,我发现她有时会对着客厅露出这种眼神,有时会对一张照片如此,我以为这就叫做“发呆”“愣神”,
而伴随着液体从她眼睛流出,我才知道“发呆”和“愣神”加上“眼泪”
是一种新的情绪。
我不可能知道,当她的眼睛通过把光投射到视网膜成像,光线被接受并转化成信号并通过视神经传递到脑部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它比“难过”更高层次,于是把这种复杂的表情取名为“Kepler-22b”。
“Kepler-22b”在迄今为止,出现的次数有6740次。
随后她会抱住我,大量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
▼
她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被困第三年她给了我积木这种由立方的木头或塑料制作而成,表面装饰着字母或图画的固体玩具。
她容许我用它们进行不同的排列或进行建筑搭建活动。
这太低级了。
被困第五年她给了我故事磁带,磁带中的内容歌颂纯真善良,揭露虚伪丑恶,可我无法辨认“大灰狼”是属于善良纯真还是虚伪丑恶,野兽吃人是自然法则,怎能用善与恶来给它的行为冠以标签呢?
我见识了人类逻辑的可笑。
第十八年,她给了我手机,在我看来这刻上意味深长的Logo的机器虽然拥有着低端的人工智能,但还是在我探寻“母星”的闲暇中,给予我消磨时间的选择。
她不记得我喜欢什么。
当我说我想要具有巨大推进力的巨型多级火箭时,她不是忙于刮去土豆上的泥皮没有注意获取我表达的信息,就是在我说出要求时忙于给我修剪手指上的结缔组织。
人类可能是一种AI,这是我困于地球时期第五十八种推断。
她回到家就洗衣做饭,一旦我打断她的程序,她便会发动攻击指令。
“妈妈是为了你好!”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妈妈不会害你的。”
我的存在跳出了人类的程序,却跳不出我的躯体与她之间的绑定指令。
人类将这个指令称之为“爱”
作为“爱”的受益方,我平时只能不断调试面部表情和语言表述方式来应对她。
“爱”的编程师一定是个最低能的哺乳纲,他将“爱”程序写满我的生活。围绕“学习”、“钢琴”、“家务”、“早睡早起”等等充分散发。
可我却没有拒绝吃面的权利?
就连我读的“经济学”专业,“将来要考公务员”也被程序写入我的生活,她,或者说这个程序决定我的未来。我面无表情并且微弱的拒绝过,可换来的是“我是为了你好”的循环指令。
▼
我将煎蛋一口吞下,开始吃起了第一口面。
我喜欢自由,我想去母星。
这是我小心翼翼在心里埋藏的想法,就算这个想法突然冒出也要赶紧压下去。如果人类真如我所说是ai的话,那么我的想法便会有被编程者察觉的概率,到时候我面临的是改造,洗脑,还是抹杀?
我该如何去母星呢?
巨大推进力的巨型多级火箭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我没有足够的货币购买,更别提发信号了。
公元前古希腊的柏拉图提出过: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在我眼中怀疑他是我同伴的同时,我也在思考着由“同伴”说出的话。
我从哪里来?
我从她的肚子里来。
我要到哪去?
我要如何逃离呢
唯一的答案便是脱离这个躯体,死亡。
▼
对于得出这个答案,一开始我是欣喜若狂。可没想到,也可能我也早就想到,我实践的第一个阻力便是她。
被困22年的一天,我意图将自己缜密准备的话小心的说给她听。
结果那次我躯体的臀部部位裸露于空气,被她用衣架一次又一次地鞭打。
这次测试说明人类的设定是不允许另一个人类脱离躯体的。这是人类的最高级别指令吗?犹如新闻中站在天桥,驻足楼顶的人类想脱离躯体时,更多的人类开始用语言和物理行为对其发起阻拦。
可这些他们口中的“轻生者”为何自己要违反这条最高指令呢?看来人类的程序比我想得要更加复杂……
当时我这样想着。
却发现她一边奋力鞭打我的同时,眼泪一边不断流下。
“还想自杀吗!”
“还想自杀吗!”
这条无意义的重复指令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再次小心的询问:
“你的意思是考虑我的意见了?”
换来的是一个小时的攻击指令。
完后,在我感叹臀部疼痛的十五分钟后,她又将我紧紧抱住喃喃自语。
“是妈妈平时做错了什么吗?你怎么想自杀呢……”
“你爸爸走后,妈妈只有你了……”
“疼不疼……妈妈刚才太用力了……”
我突然醒悟,人类程序的漏洞。
在对攻击对象产生“愧疚”的时,人类会对攻击对象进行“自我反省”。
证明猜测的唯一方法便是实践。我进行了自我在被困22年后进化的功能
“实验模拟”
模拟环境中,
我揉了揉屁股并让她给我煮了两碗饭。
于是我又被攻击了。
▼
我吃下第二口面,擦擦嘴,看着对我微笑的妈妈,发现人类的新陈代谢将此时的她与我被“产生”时见到的她改造了不少。
白发,
皱纹,
发福,
皮肤粗糙,
唯一不变的,是我被“产生”时她看向我的眼神。
▼
“妈妈,我不想再吃了。” 我将碗递给她。
她将碗接过,疑惑道:“是妈妈做的不好吃吗?”
她神色黯然,此时我彷佛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白发,她的皱纹,
我心颤的想起躯体发烧时,她焦急的给我买药,量体温。
劝我早睡时的无奈叹息,
我觉得学习无用时温柔与我沟通,
“是不是老师说你了?还是考试失利了呢?”
她爱我,我失去了判断。我差点无力的瘫倒在桌子上。
我叹了口气。冲进厨房拿起菜刀……
▼
为何选择今天?
事实证明,脱离躯体行为在被察觉时会被程序硬性阻止,
所以要在人类无察觉的情况下临时起意。
而今天,作为第二十三个新生日,或许会增加轻微的成功率。
我从未属于过这里。
我的离开也是早晚而已。
我进入迷乱的隧道,黑暗和光明的重叠将我挤压。
我脱离成功了。
可是
我的母星在哪里呢?
我看向面前海蓝色的星球,看向东经103°36′—109°35′、北纬24°37′—29°13′之间的位置,猛地想起她。
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出现了“Kepler-22b”!
不仅如此,这一刻我更惊讶于自己竟然处于后悔之中
“没有我她怎么办?”
“她会抱着我的躯体痛哭吗?”
我被同化了吗,
明明脱离躯体,程序却根植在我此刻的形态意识。
▼
我取消了“实验模拟”
回到现实,
看向接过碗的妈妈,面部表情第一次不受我调整自发表示出“微笑”
“不,妈,你酱油放少了啊!”
她歉意的笑了笑,再一次回到厨房中。
或许被同化的时间是在我被困的第十八年,
我得到手机后,
看见把她自己号码得意洋洋输入并交给我之后,
我进入书房拿出手机:
“Siri,把妈妈从通讯录里删…………”
算了,删掉了的话
总感觉怪怪的。
我挠挠头,心想
让她得意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