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踏过第五级石阶的时候，才看见腊梅一朵。漫天冬雪，古寺一歇。忙看取、芳枝梅花。

姑苏雪，下得最是清白干净。今年雪早，不到穷冬便落了满地。僧人拿着大笤帚，一遍又一遍扫着积雪。近处寺门正是雪中三白一红之景，红枫未下，悬在枝头。远处，晨钟暮鼓覆了雪，深眠梦里。

他是傍晚时候来寺里的，是时红霞烧雪，竟有些许暖意。向僧人说明一番，便入寺了。

冯梦龙自临安回来，已近姑苏，正巧遇上这抹大雪，故而先解鞍休息。

寺外清溪空响，梧桐灰雀。

及西房，但见远处行来一道春光，往近了，才看到那人的眉眼。眼中荡水，脸如春朝，发丝袅、芳香洽、斜钗杜鹃花。一身的、芙蓉与草绿，衣裳色泽总薰薰。

太美了。

美得引人醉，只叹得、不能与他——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

雪又落了一地。

那人扶起下裳，踱着步子便要走去南边，冯梦龙跟着前去，流水声渐，到了出寺处，他手扶墙角，眼拐出去看。但见得：

泉石清溪蒙。千山俱墨中。落日方吟了，烟云上碧空。

沁寒冬。临门放眼，雪侵古老松。

水国蒹葭，一枝横竹。玉人罗扇，却不知、是青女、是素娥。冯梦龙还欲去望，那人却已执扇而行，他忙躲避，只在一座假山后，听得那人口中喃喃——

“今宵明月将高悬，何不去北院赏他？”

待那人拖着一片春意散走，冯梦龙才从假山后现出来，他思量片刻，便回到西边客房，执扇一把，拿一件琉璃蓝色棉袍，上绣月白昙花，配缥色叶草；中衣成东方亮与丁香色，上有朝颜朵朵，好不凄清雅丽。吃过晚饭，他便着袍而走，到了北院，此时雪已消半，天中果真有月，如钩似眉。院里又是三枝红梅、九簇兰草、一十二瓣来年桃，见梅雪清绝、淑景媚兰、初桃新采，不觉迷眼。

他不由得吟道：“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愁自月生，不知何解。

“仙郎何处入帘栊？”

清、清、清。

冯梦龙望去，对上一点火光、一双眼睛，果不其然，他便来了，打着一只灯，穿着轻红配艾绿的仙衣，辨不出情感。

“相公，我念此溶溶夜月，特来观赏。”

“你也有赏月之好？不过，今夕明月是上弦，如何比得满月好看？”

冯梦龙看他黯然，忙说：“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秋夜之乐在桂，冬夜之乐在梅也。相公观此红梅，再赏清月，又是一番别样景色。”

小廊回合曲阑斜。

冯梦龙同眼前人共同沉寂在月夜里。

“相公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抚州临川汤显祖，字义仍。”

“生姑苏人氏，姓冯名梦龙，字犹龙，适从临安回来，近夜，暂留寺中，不晓得汤相公为何居此？”

“为作剧本一戏，因而至此。”

冯梦龙心喜，说道：“写的是什么剧本啊？”

汤显祖遂道：“爱情。为情而死，为情而生。”

冯梦龙心中更喜，歪首而笑。

汤显祖不知他为何这般开心，便问道：“犹龙为何这般发笑？”

“我是笑，水边清浅横枝瘦，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良辰美景奈何天，又有知音相伴，可称得、当时雅趣。”

他却不问此剧本唤什么名，写什么故事，只一句“为情而死，为情而生”，便倾心于此。

冯梦龙遂说：“今晚月色真美。”

“嗯？”

汤显祖方抬头望他，二人隔着二尺远，却刚好都听到了——落雨了，雨点儿打在红梅上，一段暗香放——美则美矣，可这雨越发大了，拍在二人身上，些许痛意。

冯梦龙却心哀，真是个：

明月暗香梅树，深处。冬雪把情咳。月圆花好欲抒怀。风欲来，雨却来。

汤显祖发觉自己的灯火熄了，透着不明不白的夜色，朝他说道：“犹龙，若无事，我房离这儿近些。”

冯梦龙心底一颤，情丝瞬时爬满。

“这样，不会打扰到你吗？”

“若再淋会得风寒的，快走吧。”

二人也终于是到了，推门而入，等门脚的吱呀声彻底消了，烛火也亮起来了，火光微微，汤显祖便去点油灯，回来时又带了茶水招待。壶口对着杯口，此一流下，便是小瀑，这般的、清清澈澈。

伏案开本，冯梦龙去看，却见纸上边写满了行书，行行列列，不觉读了出来：“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汤显祖呡了口茶，便说道：“不应如此读的，我与你唱来。”话罢，唱了一遍，又接了词，是：“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恰好是《山坡羊》一首。

唱的时候则入神入戏，配上他一双多情眼眸，好似真是思春佳人，深闺无人识，望求神仙眷。纯、情、美。

唱罢，冯梦龙缓了许久，方逃了，雨中冷得慌，跑到四尺外时他回头望，但见汤相公手执一把洒金折扇，看不清是喜是悲。

他为什么就这么跑出来了？

汤显祖说了句话，透着雨，他没听清。于是汤显祖再喊：“今晚月色真美，是什么意思？”

冯梦龙听清了，可他又跑，一直跑回西房。

冬雨一点儿也不冷了。

烧热得慌。

屋外红梅煞艳，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冯梦龙捱到清晨，直到云涛晓雾，天光乍破，他才摘了沾上汗意的衣服，换上一件雪青大袍。

寺内的晨钟声起，他不知何去何从。

再过几日，就到深冬了。

冯梦龙一直步到梧桐树旁，坐下，被昨日还未融去的雪浇了一背。他久坐未动，一直到太阳将背上的白雪全融成水后，才起身。他到处转了转，除了一下一下扫着地的僧人，再不见其他人，好似昨夜如梦一般，云涛挥一挥，全成了空。

风月之所以是风月，是风不可追、月不可掇。

汤显祖等了一天，偏等着冯梦龙来找自己。

冯梦龙没去，回了房间。

汤显祖摊了纸，用小楷这么地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随后是失声的哭。

入夜了，雪也停了一天，挂满枝头。红梅烧了起来，他心焚天香。天气冷如常，天光久未到。

终于，他的耳旁响起了叩门声，沉闷又不言，像是几千年前的声音。汤显祖忙去开门。

是方丈来敲的门。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他？

方丈道：“义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啊。”

“啊？是吗？”

“一天未见你出门，寺里做了羹汤，趁热喝了吧。”

汤显祖不晓得该不该拒绝，最后还是接过饮了，暖得安心。他笑笑，遂与方丈打过招呼，目送离了。却听得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来西房，随后便是叩门声。

“谁？”

“我。”

汤显祖连忙去开门。

“犹龙，犹龙……”汤显祖喃喃。

“义仍，我在。”

冯梦龙看着眼前人，汤显祖的眼角清泪，眼尾轻红，一双眼如同浸了清酒，美得透彻。这双眼，分明在说着：念君一朝意，遗我千载思。

“犹龙，我……”

冯梦龙先道：“我很想你。”

红梅冶火水绵流，风挂松枝上月钩。当夜醉，去年愁。倒送风情与小楼。

“问着，复此满尊醁，但嗟谁与欢？汤相公，美酒在此，无人共饮，余也伤心。”

“你想我，只是想有个人陪你饮酒？”汤显祖神色黯然。

冯梦龙这时却不言，半晌才缓缓道：“夜月香风，良宵苦短。汤相公，今晚月色真美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汤显祖看着他，没有说话。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汤相公，我喜欢你。”

“犹龙，犹龙……”

冯梦龙欲上前，汤显祖没动以默许，一时间、朱砂点点，唇齿相依，津液相溶，柔软欲念，缱绻梦中，舐引回甘，啮以付情。手挽其腰，肢软脸酡，意乱情迷。

待吻定，汤显祖收回舌尖，带出津液，他红着脸，小声问道：“佛祖门前见欲苦，犹龙，你觉得佛祖是如何思量的？”

宛如春色，勾引着他的心。

情欲一下子喷薄而出。

流莺百啭最高枝，杏桃犹解嫁东风。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美千年，却心忧、他似青烟去。

“义仍，你昨晚唱的那段，后面是什么唱词？”

汤显祖顿时不言。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他如何开得了口？柳生入梦，一眼倾心，便是……

冯梦龙靠耳低声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如若毛羽拂在他的心尖上，花前羞人。

“我送你进房。”

冯梦龙遂同他进房，入门便见桌一方，椅四座，椅旁有台，台上有瓷净瓶，插梅花一枝。隔帘又一处天地，地上有案，案上置芍药花状木架，架上搁笔，架旁正摊着纸，纸上细细密密地写着：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胭脂睡起春才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在只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

冯梦龙欲要细看，汤显祖牵着他的手，便又隔帘到另处了。仙芳沁脾，好似有杜鹃花香——冯梦龙奇之，怪不得离近了汤相公，便可嗅到暧暧的香。再离近了，才晓得，床榻旁，香炉隐隐，沾得床帷上都染了芬芳。

池睡鸳鸯，云闲鸂鶒，小铜炉上香暖。雕镂云窗，隐隐把芳收捲。

纱帘外、寒水匀匀，素袖里、春心缓缓。放幔。遂相依唇齿，酡红绣遍。

兀的锦衣宫扇。只让人撕挦，乳梨初绽。半眼春光，半眼幽情低转。

鼓琴瑟、渍渍声儿，恰便是、人间乐唤。憩懒。把情丝尝却，春人正眷。

旦日熹微，鸟鸣残残，暗香盈盈，二人依然抵足缠绵榻上。却闻屋外叩门声响，紧接着就是方丈的声音：“义仍，辰初一刻，该吃早饭了。”

汤显祖要答，感觉嗓子太干，遂让冯梦龙去取点水，饮了才回道：“我将起了，稍等片刻。”

方丈又问：“你有见到新来的相公吗？”

汤显祖顿时无言，冯梦龙也醒了，遂答道：“长老，我昨夜同汤相公聊文学呢，不觉晚了，在他这房睡了。”

汤显祖登时将他踹下了床。

冯梦龙遂起身整理衣裳，将汤相公也扶起，伺候换衣，满脸笑意地出门。

古有词云：醉乡归处，须尽兴、满酌高吟。良宵美景，他难虚度，心头恁餍足。

吃过辰饭，正闲暇，冬阳天色悄然艳，却有上使来，令冯梦龙赶上京参加春闱，黄金榜上夺贡士去。

汤显祖无言，最后只说了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你夺了贡士，便去作官，若没夺得亦无碍。”又在心口补上一句：恐怕到底回来。

冯梦龙听出来其中深意，却隐隐作恼，只道：“我须试试，若真不能作官、生为百姓，再同你这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汤显祖又是无言，不与他争，说道：“若觉我们之间只有风月，却无爱情，不如直接走，别见我了。若觉如今朝廷有多少贤臣，亦可直接走。”

冯梦龙直接走到自己房间中，收拾东西便往上京走了。刚离寺，便觉心中悲戚。

两日后，汤显祖也心闷惆怅，穷冬夜里远望，遂写道：

「相思情难拂。柔情付与长江碣。

芦苇多情霜怎意，冷透佳人骨。

到夜半、渔灯掩映蒹葭叠。

舟上吟、君子英华发。

哪日君归这，何日同君情泼。

旦日天明冽。云涛雾涌冬将折。

我梦戏中春尚早，姹紫嫣红煞。

唤春到、君还未到馀春夺。

愁断肠、遍遍埋庭雪。

望去无寒蝉，将寄清魂风月。」

词罢，便心生二念。好似一花神、一观音，轮流朝他说教，这一边“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一答“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真真难得取舍。

等到桃花初绽时，汤显祖便闭门不出，执笔写作了。

没想到、朝思暮想，会那么难受。

满庭芳记长相思，无闷巫山一段云。

才梦孤鸾催雪去，暗香疏影半天曛。

冯梦龙也不好受，一路上皆念着个人，感觉从心尖开始剥，苦得要命。

云卷云舒，时光流转。

春天在迎春的轻语中来的，然后是杏花啊、桃花啊、海棠啊，再到后面是玉柳纷杨，春天来得悄然，去得又匆匆，叫人最措手不及。

汤显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人，还是在等一个回复。刚开始他一天一天地数着，再后来越发简单，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地过。

过了好久了。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晏同叔写得不错。

他好苦，爱都苦成瘪苦瓜了。

爱情、色欲、香艳。

熬得人出不了头。

戏文改了又改，柳生与丽娘的故事如何看如何疲乏，他怕是要为情而死了。

不知觉，到七夕，秋意渐起，牵牛织女，银汉皎皎。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桂嫩传香远，榆高送影斜。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思寄浮云同谁说。

汤显祖大醉溪边。

正远望、月胧星淡，南飞乌鹊。近处是、君子倾颓，哀吟天上月。正伤心、春风不度，云寒雾遍。眉头处、不解秋波，真情银爿。

冯梦龙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醉眼朦胧的汤义仍衣裳尽湿，月白影影，他眸光闪闪。冯梦龙欲要上前，汤显祖直接起身扑倒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我怎么不喜欢你？”

“我们明明行过情爱之事，你却冷淡如斯，分明就是不至情之人。”

醉了也说得逻辑通畅。

“我喜欢你。”

汤显祖顿时不说话了。

鹊桥织线，银汉绵绵。

两情缠绵忽如故，再多惋惜愁恨，也不抵红唇相碰。

干鹊收声，湿萤度影，庭院深香。步月移阴，梳云约翠，人在回廊。

“我给你带了玉簪，要戴上吗？”

冯梦龙借着月光，才看清髮瀑间的眼睛，这双眼里盛满了月光。

“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