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庭院里几棵石榴树上的果实,却已红艳艳缀满枝头,累累然如悬着许多小红灯笼了。那石榴树,枝条盘虬,叶子深绿,颗颗石榴鼓胀如拳头大小,果皮由青转红,颜色鲜亮逼人,像裹着一层太阳的光晕。
我童年时的夏日,常常盘桓于姥姥家院中,石榴树浓荫之下便是我们的乐土。姥姥亲手栽种了它们,也仿佛将心血一并浇灌于树根之下。石榴花开时节,满树橙红如焰,朵朵花儿吐着芳馨,厚实的花萼托着娇嫩花瓣,宛如一只只精巧的小陶罐,我们总爱踮起脚去够那枝头的花朵,姥姥却每每嗔怪:“莫要碰坏它们,来日还要结果子哩!”那声音轻软如絮,裹着笑,又裹着宠。
石榴果初长成时,姥姥便成了它们忠诚的守护神。麻雀常来啄食,姥姥便手持一根细长竹竿,半日半日地坐在树下,听见雀鸟翅膀扑棱的声响,她便轻点竹竿,驱赶着那些偷嘴的小贼。有时邻家顽童翻过矮墙,手刚刚伸向青涩的果实,姥姥便立即起身,佯装生气地嚷道:“小馋猫儿们,离我的石榴远些,还没熟透呢!”待到石榴渐熟,姥姥便日日巡看,数着那些圆润饱满的果子,眼神里流露出期待与珍重,仿佛它们不是树上结的果实,而是亲手抚育的孩童。那目光浑浊却又清亮,既盛着岁月的沧桑,又满溢着一种温热的希望。
后来我离开姥姥家,走向外面更为广阔的天地。多年之后,我重又踏进旧院,姥姥早已作古,然而那几棵石榴树却依旧挺拔,在七月里结满了果实,比从前更为繁盛。表弟爬上树去摘石榴,我站在树下仰望,只见枝叶间红果灼灼,表弟在树梢之间移动的身影仿佛叠印在过往的光阴里——我骤然忆起姥姥当年仰首清点石榴的样子。那时,她浑浊的双眸里,亦曾盛满这样一树鲜红跳跃的生命火焰么?
我剥开一颗熟透的石榴,籽粒晶莹如红宝石,密密挤在一起,仿佛还紧紧包裹着夏日的阳光。我拈起几粒放入口中,汁液迸溅,一股清甜霎时弥漫开来。这种味道仿佛沉淀了所有未曾说出的思念——原来果实也懂得保存时光的滋味,树犹在,人已非,而甜蜜却依旧在齿间流转;树是沉默的见证者,用一圈圈年轮,刻录下人间聚散的冷暖轮回。
我抚摸着石榴树苍老的树皮,粗糙如姥姥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姥姥守护的是石榴,守护的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攀援于光阴之树上的稚嫩生命?树上的石榴年年红着,这红是时光的印戳,无声地盖在岁月纸上——它铭记着人世的变迁,也印证着生命流转中那份根深蒂固的牵连。
如今石榴熟透,缀满枝头,在七月的风中轻轻摇曳着,宛如姥姥在岁月尽头温存的笑脸。人已远行,树却仍年年捧出沉甸甸的馈赠,提醒着我们:有些东西并未真正消失——它扎根于泥土深处,年年结果,以饱满的鲜红,沉默而笃定地证明着生命之间那切不断的血脉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