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要说上帝偏袒了济南什么,那便是济南的雨。在这样一座阳光充裕得快要满溢的城市里,山又峻泉又秀,偶然路过借道的雨也宜人,虽然稀少,可是却足够漂亮用来弥补。不为别的,斯是泉城矣。
我来到这里,仿佛就为了邂逅这片雨。和着我的四季,转动我的笔尖,紧随雨景亦步亦趋,勾勒出三两行词句,日积月累,以便装满行囊。不错的,对于一个写手,除此之外又如何表达爱意呢?
两次来济南,一次看了场开春,又一次,竟然有机会常住下了,历遍夏秋冬。
济南极少下春雨,来一点,总是晶莹剔透,俊俏得像江南的胭脂尘。景风未央,轻抚雨幕如丝缕些许,爬上房檐汇聚成滴,珠落玉盘,婀娜的滴答声盈盈在握,摔碎了水做的银碗儿,溅起天地一片雾气茫茫,更迭了万物的轮廓。一衣带水间,淋湿的草花儿明灭可见,任风一时盛极,就在天地间挥舞得洋洋洒洒。“且看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于是油纸伞映透了女儿红妆,青石瓦涮落了一地腮红,溶化的泥土汇聚成脂粉的溪流,任双手就能掬起一捧香艳。那是大地的养分,沉蕴在溪流每一个细小漩涡中,夹杂着那些赤褐色的水泡,十步九曲的淌,意味深长。然后渗入河水,晕染明湖,点破了黛泊的俏眉梢;然后圆了荷叶,弯了芦蒿,清瘦了杏风的柳叶腰。
那记忆有点遥远,当是好景忘流年。只是你看那雨,分明在冲我笑,也忘了虫鸣,也忘了鸟叫。
济南的夏雨从不预支人们的期待,想来则来,愿走时走。还记得夏暮那会儿,用满天星斗煮茶的夜,就了满嘴草香作点心。果实悄悄饱满,泉水流淌,鸣虫咿呀,风跑过枝叶缝隙,摇曳惺忪睡眼。这样有些凉意的夏夜是时光的躺椅,赐给人们千金不换的一夜良辰,于是知了睡了。然后你察觉不到的,土地就悄悄的湿润了,清早起来,晾在阳台的衣服竟然沾了一宿雨露呵,揉揉眼睛,那洗净发亮、翠绿溢彩的草木是真实的,那氤氲天地、几欲成滴的雾霭是真实的,那掺入被窝的小小清新是真实的,和昨夜美梦正酣时的梦涎一样真实。无需心情低潮,也不要思考太多,与人生哲理、颠沛流离扯不上关系,济南自有分寸,或许只消一个午后的功夫,饴糖还在铺满红茶叶的杯底打转,乌云却先融化开来,雾也散开,阳光又会照耀在山南成片的小树林上了。
雨水入秋,韵味也在适时的游走。等到那片山林被弥漫的果香染尽,秋意也就深了,柏树满身的节疤瞪大了眼睛,法桐枯哑不语。吮吸了一整夏阳光的树叶,终于染足了太阳的成色,银杏的黄、枫叶的红,醉得像酒酣。让豆大的雨粒砸落,铺满了一地,鲜艳的光泽如洗,如同用碎花琥珀修筑了整条道路。冒失的蚯蚓破土而出,横躺路面让雨水泡得发胀——若怪这雨太密集,叫它们透不过气了,可空气中却弥散着清凉呵,又或许只为享受这份爽朗而来。秋雨原本起雾更甚,遇上济南这份阳光倔强的不愿褪去,于是太阳雨下光晕点点,水滴太大了难以雾化,还看不见彩虹,只好打碎了化作滔天的霞光,浸染着云彩无重数,都在天边,也在醉翁怀里。
济南的秋天,那样的雨能一下一天,下到酱紫色的石榴落下树来摔了一屁股泥,裂嘴便笑——这是美丽遭了罪。在济南的秋,往前的艳阳日子不必追忆,往后的晴朗天空依然漫长,可只在这时,梅子酒,桂花香,巷里弄外,房前屋后,院门庙墙。都在雨的襁褓中,相顾无言,只听心的空城跫响。
心城若不空,心扉被无边秀色叩醒的那会儿,又怎么装得下!
就这样摊开我的手掌,伸进无边的树林,穿透连绵的山川,渗入不竭的泉水,在秋雨中幕天席地,盈握住遍野的秋意,一直延伸,让思绪奔波,让梦境冗长。
寒潮即来,冬日步履纷乱。没有注释,也不及诉说,秋冬更迭原本无声,只等一场拣尽寒枝落叶的风雨纷至沓来,便当作了秋的终结,冬的伊始。雪国的帷幕就在枝瑟叶泯、帘卷西风的瞬间一同落下,扑倒在那呢喃着言语的枯草边上,指给你看那露凝成霜,指给你看这雨水化雪,指给你看它涂鸦广厦千间、冰封袤原万里,方才银装若此。济南的冬雨能在冻结的河面上梭行,“吧嗒”的打在冰盖上似鞋尖点地,雨坠不散,冰厚不穿,用自己的方式相衡约制。
这便是济南这老城敢于革新的态度,雨滴与霜雪,山川与泉水,薄雾与阳光,因为有了济南的雨,你能想象出的这些美,你却不能想象出能在一起的这些美,都真实的在眼里了。因为这雨,济南人的四季,常在这种幸福里。
四季流淌,那雨之美至于无限,而我,只有有限的光圈和笔尖,和有限的生命,去感知他们的美丽与幸福,热爱与眷恋。我写它珍贵如油,细密如丝,温婉如绸;写它行踪不定,雨过无痕,彻夜不休;然后渐渐露白,渐渐霜降,默默粉坠;直到银舞成妆,冰凝成河,雪卧箜篌。
这是在我笔尖上下着雨的济南,只和诗一首。而济南人的幸福还在他们自己心里,不增不减。
这诗所唱,或许只是我的济南;这雨所和,大概只是我的人生。
虽然彷徨,虽然悠扬。
似风,拾之不得,却又挥之不去,摸不透形状,化不开。
如酒,醇香入怀,却又酣醉上头,嚼不出味道,子不语。
像雨,这雨,抚摸过我的手掌又盘旋而下的水滴,穿过五指缝隙温润流淌成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