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霜降后,天明显凉下来,戏班也清冷了不少。
太阳落山后起了风,没人愿意待在外面,园里静静悄悄,落针可闻。夕禾坐在池塘边儿,两颊通红,冷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揉搓着手臂。
突地,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夕禾一个激灵,警觉地环顾四周,停两秒,飞奔去开门。
门口立着两人,翩翩公子,窈窕佳人,堪是绝配。夕禾脸更红了,低头,打招呼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如是姐,沈公子。”
应如是抚摸小猫一般点了下她的额头,沈平舟温柔含笑看着她:“不必紧张,我自不是外人。”
夕禾低头,呐呐地应一声。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夕禾小心地抬头,就看沈公子那双瞧着谁都带笑的眸子,向着应如是时,有不一样的光彩。
进得屋里,夕禾服侍应如是用膳。应如是是戏班头牌,人美,心善,戏也唱得好,尤其那段霸王别姬,哀婉绝伦,直唱到人心坎儿里去。听那些老妈子说她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被卖到了戏班,班主将她当宝似的捧着。沈公子她也知道,沈家三少平舟,喝过洋墨水的,但又不似旁的酸书生那般只会嘴上功夫。
偶尔听他们说话——知她听不懂,他们也不避着她——什么革命,什么党,什么鬼子。她确不懂,但鬼子她知道的,长相跟她们都差不多,说一口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话,有个上唇蓄着一撇小胡子的常带一帮人来听戏,每每来了,班主总会骂一句“鬼子又来了”。起初她挺奇怪为什么要那样称呼那些人,看着也不似年画上青面獠牙的鬼怪。直到某天,看到那些人硬要带胭脂走,胭脂不愿意,下一秒便被打死了,血汩汩流出来,顺着青石板的缝隙一路蜿蜒至夕禾脚下,她才知道,不一定长相可佈的才是鬼怪。
没过几个艳阳天,又阴了下来,灰蒙蒙的天色惹得人没来由心烦。
夕禾端茶的空当,应如是就和班主起了争执。班主气得面红耳赤,大骂应如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应如是伏在地上,半边脸红了一片,狼狈不堪。夕禾从没见过这阵仗,手一抖,茶碗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应如是推开夕禾要扶她的手,自己慢慢站起来,冷冷看了班主一眼,又说了一句夕禾听不懂的话:“一辈子能有多长,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盖棺定论功过是非,阎王爷自有道理。”语罢拂袖而去。夕禾退下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班主,后者脸色青白不定,看着苍老了好几岁。
尚未立冬,入夜却下起了雪。雪下了一夜,夕禾坐在窗边看了一夜。那是她这一生,短短十七载年华里,最漫长的一夜。
鸡鸣破晓,第一缕晨光洒落窗棂,夕禾最后望了一眼铜镜,镜中人凤冠霞帔点绛唇,是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模样。她轻轻笑开,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她其实很美,她自己不知道。
大红的盖头一寸一寸遮下来,在眉眼处停了停,夕禾望向一旁榻上昏睡着的应如是,一眼,盖头放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走出去,早有小丫头等着,扶着她的手,上了日本人派来的车。没有花轿,没有锣鼓,原也不是出嫁,盖头的唯一作用就是旁人瞧不见她的眉眼,不晓得这一出偷梁换柱。班主立在一旁,神色晦暗,夕禾明白他也晓得应如是在打什么算盘,所以那天才会有那一场争执,但也不是担心应如是的安危,仅仅可惜他的摇钱树罢了。
那时她其实听见了,一个鬼子头头看上了应如是,叫她去住处唱戏,应如是同沈平舟的计划便是借此机会刺杀那鬼子。可是,连夕禾都晓得此去凶多吉少,应如是和沈平舟怎会不知?夕禾不知道沈平舟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有没有办法救应如是,只知道他们那样好的人,也许还有很重要的身份,他们不应该去冒险,活着也许能救更多的人。
她这样想着,竟不觉得害怕了,悄悄撩起盖头一角,看向车窗外。外间一片白茫茫,将一切丑恶掩盖,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黑暗无所遁形。
勾起唇角,她无声地笑了,握紧袖中的匕首,缓缓闭上眼睛。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