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晓镇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八期征文,主题为“寒冷”。

01 逃离

冬日凌晨五点多钟的晓镇,闻不到一丝阳光味道,月亮还在天边留恋,古朴的建筑沉睡在黑暗中,时间在空间里凝结,凝成晓镇最深处的一道疤痕。

晓镇是一座古镇,到底有多少年历史,没有人说得清,好像一夜之间就存在了。居民大多不知今世为何世,沉默寡言,他们被遗弃在这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与日月星辰为伴,自生自灭。

说来也怪,镇上的人大多长寿,但也有按耐不住性子的年轻人想着出去看看,而不过三年,就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回来,又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在某一个晨光微亮的时刻,莫名其妙地死去。

此时,晓镇的入口,阿离拖着疲惫的身躯茫然地看着脚下白茫茫一片,记忆中的羊肠小道被埋在了大雪之下,他有些不知所措。重些的行李落到了地上,轻些的还挂在他身上,摇摇欲坠。

站得太久,在阿离险些忘了接下来该去向何处的时候,他一屁股坐下了,将身子靠在那些早已落地行李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也是这样一个时刻,不过是夏日,阿离跟着哥哥封趁着阿父、阿母去干活的当儿,离开了家,一路奔跑,直到连晓镇的影子都看不见,他们才彼此望着,哈哈大笑。那时,封十九岁,而阿离十二岁。

那一刻,对于阿离,是一场游戏。而对于封,则是一场逃离。

村子里的人太熟悉,熟悉得几乎不需要语言,只是几个简单的音节,就足够村里人的日常生活了。如果没有一天跟在屁股后面的弟弟,封也许会满足这样的生活,就像阿父、阿母以及祖祖辈辈一样满足。但这样的如果,在弟弟呱呱落地时的第一声哭泣里,就已经成了不可能。

人心总是不满足的。封对晓镇的厌恶,在那一声哭泣里生长,又在弟弟的生长里疯长。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只能和另一个生于此长于此、同样被这里的风霜洗礼的女人结合,繁衍后代,最后,再和先辈们一样葬在后山,永远沉默。他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要破开心脏,冲将出来,在血液与经络之间摩擦出燎原之火,直要将这一身血肉化成灰烬。

他决定,他要去听外面声音,不要在晓镇的沉默里颓败。

于是,他开始了筹谋。

从半个月前,他就不断地积累干粮,并开始收拾一些衣物。阿父、阿母忙着干活,没有留意儿子的异动,只有机灵的幼弟天真地问:“哥哥,你在玩什么?”

阿离想,当初他不问哥哥那句话,哥哥也许就不会带着他一起作“叛逃者”。

他抚摸着颈上的星形坠子,想起哥哥将坠子给他戴上时的样子。哥哥笑得灿烂,胜过了他背着的阳光,他轻声地喊:“阿离,阿离……”

哥哥说:“傻阿离,你要是跟着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并不是句玩笑。踏出晓镇的那一刻,他只觉得鸟儿的叫声都比镇子里的轻快许多。激动、兴奋、好奇、恐慌……充斥着他的内心。

果然,哥哥是对的。只是,他预料错了——他们还是回来了。

阿离抱紧怀中的骨灰坛,好像冰冷的坛子能为他取暖一样。

02 灾星

“哐、哐、哐”,敲击门板的声响在冬日的清晨格外清脆。

“吱呀”一声,老旧的门缓缓打开,一头花白探出,浑浊的眼珠看过站在门前的人。

“爹,我回来了!”在看见父亲的一瞬间,深埋在血液里的眷恋翻了出来,直将阿离的音调都冲散了。离家将近十载,他从未像此刻想念过给予他生命的人。

老人点点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做出让阿离进门的表示,就这么僵着。

这扇门和镇上其他人家的门一样,在时间里模糊了本色,门上的铁环也锈迹斑斑。只是,两扇门上贴的门神却不见了。曾经贴着门神的地方,在雪和月的映衬下更浅了几分。

“爹,我是阿离啊!”阿离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来。这恐惧,还要胜过当日在陌生的城市里眼睁睁看着哥哥在大火里挣扎的情景。

见阿离上前来,老人僵直的眼珠微微闪动,一边后退一边挥手驱赶他。

“爹,我是你儿子阿离,你再好好看看我!”说着,他伸手死死将门拉住,阻止老人关门。

见状,老人拿起门旁立着的笤帚跳了出来,凶狠地向阿离扑来。行动敏捷,浑不似双眸那般迟钝。若不是笤帚兜头砸下的疼痛那样真实,阿离怎么都不会相信曾经疼爱他的父亲不仅没有欢迎他回家,竟还打他。不是恐吓,不是教训,好似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一般。在他痛得捂住头脸之际,老人趁机将门狠狠关上。

血从额头渗出,滴进了阶前还没来得及清扫的雪里。雪太厚,那几滴血液连热气都还没有散出,就封在了刺骨的寒冬里。

静默的门昭示着,他、是个外人。寒风过,门前的灯笼随之摇摆,灯影在雪地上不安地晃动,影影绰绰。

阿离抬头,却见门上悬挂的,竟是两只白灯笼,而那白色灯罩上赫然写着“奠”字!道旁遒劲苍直的老树上,两只乌鸦扑着翅膀落了下来,“哇——哇——”嘶叫几声,粗粝地刮过耳膜;它们在枝头转了几转,最终面朝他站定,眼咕噜噜转着,像看着他,又像穿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心里一惊,阿离下意识地看向放在地上的一个包裹。不会的!他默默地想。这十几年来,他们从未给家中寄过信,不会有人将他们在外面的消息传回来的。

“与其叫晓镇,倒不如叫‘死镇’更贴切一些!”封吐槽家乡的话,突然响起。

“那是谁呀?”

“什么谁是谁呀?”

“那不!老刘家门口站着个年轻后生。”

“唉,走走走,他们家的事,咱还是别操心了,晦气得很。”

“养出那么个灾星,谁说不是呢!”

“听说镇长要在年三十重开祠堂,还要大办特办啊!”

“是啊,祠堂都关了多久了。我们也得提前准备准备。”

早起的村民一边喧着近期的新闻,一边走远了。灾星、晦气……他们的絮叨像一支冰锥,刺破阿离的骨膜,直入脑髓,带着彻骨的阴寒,连此时初升的太阳,也无法驱散。

03 出殡

不出镇,是晓镇不成文的规矩。没有留下的白纸黑字为证,只是村民之间流传着。说是有人外出就是坏了晓镇的风水,把老祖宗的福气给捅破了,福气外流,污秽则会顺着漏洞侵入,为整个镇子招来祸患。

当年,老刘家的两个小子趁着农忙,没大人照看,溜了出去。老镇长发动全镇的人把镇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在镇子旁的两座大山里找了三月有余,最终一无所获。老镇长也在上山找人之时,不慎踩空,驾鹤而去。

老镇长素来是有威望的,全镇的人无不为他的过世悲伤。他的儿子继任了镇长,在葬礼上直言他爹早有预感,有灾星降临,现在看来,必是刘家二子。

说来也怪,老镇长出殡的当天,镇上发生了地震,好巧不巧,毁了祠堂。紧接着,那一年严重歉收,连着几年,不是涝就是旱。村民们苦不堪言,想起镇长所言,这一切,还真就是从老刘家的两个儿子跑了开始的。他们便深信不疑,将一腔怨气安在了刘家身上。最开始那几年,有些顽皮的孩子们听了大人的话,经过老刘家门口时,总要扔几块石头,来来回回说几声“灾星”才肯罢休。近些年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因为乡里乡亲的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之镇长英明,也早说过“罪在二子,不要祸及他人”的话,收敛了极端行为,只是仍不与刘家来往。

老刘头对镇长万分感激,只要见着他,除了千恩万谢,便是忙不迭地谢罪。每每如此,搞得年轻的镇长也不好意思,渐渐地不再上刘家的门。老刘头两口子却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用村民们躲着他们,他们自觉躲着别人,自家的地也不种了,只在院中种些容易活的吃食,夫妻二人过着苦行曾一般的生活。老刘头还好些,只是老妻本就身体孱弱,失了两个儿子,虽然自己心中惦念,但还要与他人做出痛恨的模样,委实是有苦不能言,又过着饥饱不均的日子,熬了这么些年,身子亏得狠了。

二子出走的第七年,便缠绵病榻。今年刚入了冬,更是连屎尿都得老刘头伺候着在床褥间解决。大雪节气的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老刘头到山里挖了些草药,赶在村民出门的时间赶回家,熬好了汤药却无法将老妻叫醒。伸手一摸,人早就凉了。

于家中停灵五日,除了镇长来看过,安慰了几句,再无人上门。转眼到了第六日上,该下葬了。老刘头没有合眼,用粗麻绳将一口薄棺材捆好,准备凌晨四时开始,为老妻出殡。

还是镇长周到,招呼了镇上几个青壮年,还未入夜就到了刘家,说要帮衬着把这件大事给办了。老刘头又是一阵点头哈腰的感谢。镇长赶忙将老人扶起,说“都是镇上的人,该帮还得帮”。只是那几个青壮年,眼神鄙夷,看着老刘头向他们走来,就赶忙侧过身子避开,就像是躲避老鼠。

老刘头也不尴尬,毕竟这十年来,也都习惯了。谁让他家出了“灾星”,镇长没有怪罪,还经常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日子还要继续”之类的话安慰他,他不仅自己多番观照,还呼吁村民不要将往日恩怨归咎在老刘一家身上。

他四处翻腾,好不容易找了几只水杯,倒了热茶,但只有镇长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其他人都围在停灵的房子外面,一脸不耐地等出殡的时辰。

终于,时辰到了。

青壮年们在镇长的指挥下将粗麻披上,抬棺的抬棺、打幡的打幡。老刘头耷拉着脑袋,提了收拾好准备在坟头烧的衣物和拓印的纸钱,将门栓拉开——

出殡!

04 非攻

“可怜人呐!”

“家门不幸,劳碌了半辈子,没人养老送终不说,还为两个孽障还了半辈子债。”

“哎呀,就是,害了咱镇子上的人,连累了爹妈,没尽过一天孝不说,连老娘出殡都搅得不安生。”

听着村民的窃窃私语,阿离只觉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三天前,他刚回到镇上就得知母亲去世了。可镇上的村民见他脸生,就将他往出赶。他忙说自己本就是镇子上的人,是老刘家的小儿子,却不想招致一群成年人拿出笤帚扑来,还有些孩子也拿着石头追着他丢了一路,直到他跑出了镇子。

阿离不解,想到父亲竟和村民一般模样,更是难过。他本想将哥哥的骨灰带回来,葬在他们出生的地方,然后,就再也不走了。从此在镇上安生度日,孝敬父母,连带着哥哥那份,把这么些年的遗憾都补上。

翌日清晨,一队连十个人都不到的出殡队伍自晓镇缓缓移出,没有孝子贤孙的哭嚎,显得单薄冷清。晓镇的门朝东开,在太阳还未升起之时,整个镇子被寒烟笼罩,衬得这支队伍如同阴兵一般森然可怖。

直到一声“娘”的悲号响起,裂开了冷凝的幕布。那口薄棺应声散开,滚落在深冬的雪地里。

躲在一边的青壮年惊魂未定之余,急急地甩了甩臂膀,怕那死人的晦气沾染到自己。镇长一时也怔在了原地,而老刘头一双呆目迅疾地转了转,生出些许怒气,从眼眶溢出,在褶皱遍布的脸上漫来。一队出殡的人表情不一,但都望向那尸体滚落之处。

阿离跪在雪地里,望着母亲的尸体,止不住地流泪。他想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真的摸上去,僵在离母亲脸颊的上方,像冻住了一样。

“刘叔,您看这是谁?”镇长问。阿离出走时,年纪还小,长成如今的样貌,旁人也不敢确定。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刘头眼中、脸上的怒已然消退,又回到了那呆愣的模样。他疯狂地甩头,不相认也不否认。

阿离跪行到他面前,将星形吊坠取出捧起。“爹,这是咱家传下来的呀,您好好看看,我是您儿子,我是阿离啊!”

阿离?!镇长挑了挑眉。“阿离?你是刘家老二,老大呢?”

阿离不认识眼前的中年人,只对着仍在甩头的老刘头说:“爹,我哥遇难了,商场起了火,我们被困在里面,我哥、我哥把我推出来,他自己、自己来不及出来……”他一边抹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场人祸。

可老刘头仍然没有反应,甩头的频率降了下来,脑袋微微颤着。随着阳光渐渐铺开,镇子上眼尖的村民看到这边的情境,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先到的一见老刘头媳妇的尸体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赶忙将跟着的孩子赶了回去。村民们对着老刘头和阿离指指点点,年纪大的悲愤地诉说着那几年镇上的不易,他们险些都挺不过去,要不是这个灾星,大家何至于此;年轻的附和着,但大多还是看热闹,旱涝的时节,他们都还年纪小,人总是健忘的,不过大家都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合群。围在一起的村民时不时地头对头地交流几句,无非是那些年各自家里的惨状。

老刘头许是习惯了,木头一般,那些言刀语箭全部都飞向了阿离,他跪在老刘头面前打起了摆子,从未觉得如此寒冷,只能将装着哥哥骨灰的瓷坛子紧紧搂住,用力之大像是要将它强按进自己的心口。

就这么,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原本冷清的出殡现场已然热闹非凡。而刘妻的尸体在太阳的照耀下,大片的尸斑在青灰色的脸上浮了出来。

还是镇长一声令下,“先把人埋了再说”,才将这闹剧遣散。

阿离痴痴地望着老刘头随便将薄棺略做修缮,似灵魂出窍一样跟着一队人,往后山走去。一路上除了几声低低“灾星”,再无多话。

05 凛冬

凛冽的寒风在山里回旋,呜呜咽咽。山谷的深处,是晓镇村民最后的归宿。祖祖辈辈的灵魂将在山间与如月为伴,血肉则最终会沉入泥土,成为其他生灵的养分。牌位会供奉在祠堂里,让后人凭吊,这里则无碑无墓,来祭奠的后辈无需将清酒和祭品精准地放在某地,来这里更像是在祭祀整个晓镇,以及大山。

冬日里山里的土格外僵硬,若不是这两日的大雪,还要更硬一些。青壮年们累得汗如雨下,将棉袄都浸湿了,也因此,他们看着阿离眼神越发冷厉、不屑。

阿离被队伍挤出去,村民们大都不愿与他靠近,他恍恍惚惚间跟上来的时候,棺材已经放置在掘好的坑洞里。看着泥土逐渐掩埋破损的棺材,母亲右颊上的尸斑从缝隙中透出,成了刺目的黑,他依然茫然地抱着瓷坛子,立在一旁,再也未动。

因为之前耽搁了时间,等人完全埋好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有些村民看够了热闹早就回家,那些帮忙的青壮年在接收到镇长可以离开的信息后,就忙不迭地走了。老刘头躬身作揖地感谢,他们敷衍地摆摆手,连正眼都没有。

“刘叔,你再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你那走了十年的小儿子?”镇长问。

适才还恭顺的老刘头瞬间又甩起了花白的脑袋,像是里面盛了水,只有这样才能将它们甩出去,嘴里含混地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他如此,镇长问:“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刘离?”

阿离捧起星形坠子。

镇长再问:“刘叔,人这么多年了你一时看不出来,这坠子是你家祖传的不?”

老刘头依然将头甩得像拨浪鼓一样。

人都散得差不多时,阿离走到母亲埋身之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就在离那不到三米的地方挖了起来。

旁人一时惊愕。

他没有工具,只凭一双手,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热血和雪,以及泥土搅拌在一起。不多时,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土坑出现了。阿离将瓷坛子放了进去,低声说:“哥,你回家了!娘就在你旁边,你不会孤单的。”泪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还未等落入土坑就凉了。

老刘头仿佛受到触动,眸子里也闪出些悲戚,干裂的嘴唇微微抽搐,见镇长转头看他,又紧紧抿住,绷着。

镇长示意还未离开的村民上去阻止,几个年轻小伙子上前,将阿离从地上拉起,一边拉一边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是我们镇上的人,不能埋在这里。你走,你走……”

“我是!我是刘离,他是我爹,刚才下葬的是我娘,我和我哥刘封都是镇子上的人,为什么不能把他埋在这?”阿离挣扎着。

“你说是就是啊!你说刘叔是你爹,他怎没吭声?”

“这坠子是我家祖传,我们离开镇子那天,我哥给我带上的。”阿离暴怒狂乱地抓胸前的坠子嘶吼。

“一个破坠子,谁能证明?就算是,谁能证明不是你偷的?”

“对,我们镇子不允许外人入住。这片祖坟是我们的,外人不能埋在这。”

拉扯间,坛子掉落在地上,碎了。骨灰撒了出来,被风一卷,在山间散开,和雪纠缠在一起,再难辨出分毫。

阿离奋力推开拉他的年轻人,向着四散而去的骨灰伸手,好像用尽力气就能把它们都重新收拢。可寒风也像与他作对一样,比刚才更大了一些。那几个年轻人还要拉他,被几拳打到在地。那几人还要上前,却见他双目赤红,伸出拳来乱打一气,也不好招惹,转头看着镇长。

镇长一时也没有办法,对老刘头丢下一句“刘叔,你好好认一认”,便向回镇子的方向走了,那几个年轻人也跟了上去。

老刘头不敢迟疑,瞥了眼阿离,也快步跟上,嘴里嘟囔着什么,在呼啸的北风中,无人辨认。

06 终章

“唉,老刘头,听说你儿子回来了?”邻居调侃道。

老刘头又是一阵忙不迭地甩头。他惶恐啊!老妻去世了,还有谁能陪他一起经受别人的指责?

这十年来,虽然镇长说不计较,但大家明里暗里地使绊子,连穿开裆裤的碎娃子都能操着奶音指着他家的门,说一声“灾星,灾星”。

“那人家就说是你儿子,还有专门找你认爹的?再说了,我也记得你家老大从小戴着个坠子,就长那模样。”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坠子?”老刘头说。

正说着,那几个帮着出殡的青壮年来了。他们怒气冲冲,走到老刘头面前就嚷:“刘叔,你管不管?”

只见他们揪着个人,那人头脸都被血污覆盖,但从身形上能看得出,是自称是他儿子“阿离”的年轻人。邻居见了,忙避了避,退回自家门前看好戏。

“他把带回来的那破罐子碎片,还有剩下的骨灰往咱们镇出口的门下面洒。这不是诅咒咱镇子吗?”

一听这话,邻居不乐意了。快步上前,指着老刘头说:“他叔,当初要不是你那俩儿子,咱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镇长心善不找你们麻烦,但那几年的苦,你也不是不知道。咱镇子好不容易才挺过来,你娃又回来了。回来就算了,还干这事!不行,你得给我们个交代!”

一时间,群情激奋,老刘头置身其中,茫然无措,他都当了十几年乌龟。这让他该咋办?

镇长收到了消息,赶了过来。看着这情形,对老刘头说:“刘叔,咱们祠堂要重开的这事,你想必也知道。”

不等老刘头回答,又接着道:“正是关键时候,这后果谁承担?大家看你丧妻,还帮你处理婶子的后事,你可不能置大家于不义啊!”

老刘头脑袋甩得更用力了,他只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再看看,他是不是你儿子?”一个年轻人指着阿离说。

老刘头把脸撇过去,一步步往后退。

镇长对阿离说:“他说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阿离使劲睁着被血糊住的眼睛,家门上那两个白灯笼。白色的灯笼被太阳一照,刺得人仿若双目失明。

他是阿离,晓镇老刘头的幼子。可眼前,他的爹说“不知道”。娘没了,哥哥走了,这个唯一能证明他是“阿离”的人说不知道!

“你说你是老刘家小儿子,那你就是当年的那个灾星?”威严苍老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五叔,您怎的来了?”镇长赶忙过去扶住老人。

“这么闹哄哄的,我又没聋。”

“我不是!我和我哥都不是!”阿离不明白,他怎么就跟“灾星”挂在一起了呢?而且把哥哥也拉入其中,他十分愤怒。

“不是啥?你俩不守规矩,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我们镇上遭了好几年的灾,老镇长也没了,你咋好意思回来?咋好意思面对我们?”

灾?他怎么知道。阿离闭上眼睛,摇头。

“你没偷跑吗?”

阿离想,他当初只是不想和哥哥分开,想和哥哥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敢说那几年的灾不是你们带来的?”

不是!怎么可能呢?!阿离继续摇头。

“啪”——就在大家审问阿离时,老刘头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阿离就是一个嘴巴子。他颤抖着嘴唇,指着阿离道:“你个灾星还有脸回来?我说我的老婆子怎么好好的就没了……我打死你个灾星!”

说着,就一把揪住阿离的衣领子,连踢带打。村民一看这架势,也纷纷摩拳擦掌地上前,把这么多年受的灾讨回来,生怕晚了就吃亏了。

07 嘉奖

大年三十,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把整个镇子装点了一番,到处响起炮仗声,孩童穿着新衣,在雪地里追逐,而大人们聚在祠堂里,祭祀祖宗。

在镇长的主持下,新修葺的祠堂重开了,这是镇上的大事。一套仪礼下来,镇上的人好似感受到什么远古的召唤,再次为身为晓镇的人而感到莫名的骄傲。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必是个好年成啊!”镇上年纪大的老人说。

镇长随即点头:“五叔说的是,咱们镇子的厄运彻底过去了,老天爷还是眷顾的。”

“那当然,你娃年轻不晓得,我们这个镇子已经绵延了数百年。为什么能存在这么久?老祖宗的规矩是遵循上天的安排,都是定好的。谁呀,不遵从,老天爷就不保佑喽!”被镇长尊称为“五叔”的老者说,语气带着几分骄矜。他看着修好的祠堂,吸一口旱烟,又长长呼出,烟气与雾气缠绕在一起,直直向祠堂的屋顶升上去。

镇长看向角落,笑着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希望大家以后要齐心协力,为咱镇子的以后多多出力!”

大家还都保持着一副庄严肃穆的面孔,点头称是。老刘头站在阴影里,可能是怕大家看不到他的态度,头点得尤其欢。

镇长冲他喊道:“刘叔,你深明大义,为了镇子不徇私,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一瞬间,大家都转头看向老刘头,也都纷纷称赞起他来。老刘头双目中浸出热泪来,这么些年来,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憎恨鄙夷的,他习以为常,仿佛自己是一副没有情感的躯壳。此时,他一贯木然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在浑浊的眼泪趟过凸出的颧骨,到达腮边的时候,一抹久违的笑扯了开来。

他笑意盈盈地接受着镇长的嘉奖,以及村民的善意。直到,从祠堂出来,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忘笑着。大概他十几年没有笑过,直比哭还难看,孩子见着他,转身便跑,跑得太快,摔在了雪地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殷勤地上前,哄道:“爷爷吓着你啦?爷爷给你道个歉哈。大冷天的你娃可要小心些哩,磕着碰着,你爹娘老子还不心疼坏哩!”

可那摔倒的娃显然不领情,“哇”地哭了出来,引来了大人。娃的娘用饺子哄走了,走时还不忘撇一眼老刘头,刚想说点啥,被男人拦下。

“大年里头,你少说些,娃没事就行了。”说着,又向着老刘头喊:“刘叔,我们先领娃回去了,过几天再给您好拜年。”

老刘头笑眯眯地回着“好、好”。然后,他弓着腰背起手向家走去,家门上挂着的白灯笼还晃着,和对门邻居一比,格格不入。

年前,镇长给村民写对联,老刘头也凑上去拿了一副。虽然,家里不能贴,但是他不时地拿出来摩挲着,就好像他能认得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一样。

那本是邻居家要的。邻居儿子是个识文断字的,见老刘头拿走了自己定制对联,想着老刘家也不能贴,便又请镇长重新写了一副——上联:福旺财旺运气旺;下联:家兴人兴事业兴;横批:家和万事兴。拿回来就赶忙贴在了自家大门两侧,还换上了新的门神,显得喜气洋洋。

老刘头心里盘算着:过几天就把门口的白灯笼换下来,再把屋子拾掇拾掇,就能接待来拜年的人了!现在,毕竟他们也是一起赶走过“灾星”的人,他这个年一定不像前几年那样孤单。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地伸出粗糙枯瘦的手指抚了抚对联上的字。

那底色,比阿离被赶出镇子时淌在地上血迹要鲜艳。

毕竟,死物是不会“死去”的。起码,不会被人间炽热蒸发,更不会被人间的寒冷冻结。

可惜的是,老刘头直到正月十五也没有等到村民们上门拜年。而他到镇长和五叔家拜访时,也都被各种理由没有成行。这个年过后,镇子上不再流传着“灾星”一说,只是大家依然不怎么与老刘头来往。背地里,大家都在说他人老了心也狠,连亲人都不管不顾,旁人怎么敢与这样的人交心、来往呢?另一边,大家都在说他年轻时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形。

有了镇长和五叔的话,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不会传到老刘头耳中。摆脱了“灾星”的拖累,他一改往日的木讷,不吝向大家展示各式各样的笑。他也不蜗居于宅了,有事没事总要到门口溜达溜达,热情地迎来送往。

-end-


(文中所用配图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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