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彩虹

第二章    留下英子

 

1

一宿的工夫,小镇的气氛就变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去出摊了。

饭菜放在锅里,我和哥哥吃完去上学,一走到街上,发现很多墙上都贴上了的大标语:“打倒美帝国主义侵略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街上人很少,走路的人也都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去办。

刚刚走到街中心的广场边儿,迎面看见杨小脚子紧倒腾小脚走过来,胳膊上还跨着一个大花布包。

看见杨小脚子,我忽然想问问她知道不知道我妈妈的消息,我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我妈妈了。

杨小脚子走到我跟前,把压在我领口的书包带提起来,挪到肩上,拍拍胳膊上的布包袱说:“大娘这会儿没工夫多说,我得去给那些高丽孩子送点穿的。”

东北三省朝鲜人很多,本地人都叫他们高丽棒子。

我瞅了瞅她胳膊上的布包袱,看见里面包的都是布袜子,感到很奇怪。“杨大娘,你把这些东西送给高丽孩儿?”

杨小脚子喘了一口长气说:“你们还不知道,昨天晚上拉来一火车的高丽孩子,安置在咱们这儿百货公司的大院里,造孽的美国佬害的这些孩子都成了孤儿,实在可怜哪!”

我和哥哥都很吃惊,挺长时间就听说美国鬼子出兵帮助李承晚,侵略了北朝鲜,咱们中国派出了志愿军,镇里还出了民工去朝鲜,可到底谁胜谁败,打到啥样儿了,却没人能说清楚,冷不丁的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朝鲜孤儿,一定是战争打得很激烈很悲惨。

杨小脚子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孩子,没事别到处跑。放了学到我那儿去一趟,我给你缝了几双袜子,拿回去穿吧!”

杨小脚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和哥哥急忙朝学校跑去。半路上碰到一些学生往回走,听他们说,学校今天停课,老师都到百货公司去帮助照料那些朝鲜孤儿。

不上学了,干啥去?哥哥说:“走,咱们也到百货公司去看看高丽孩儿啥样儿。”

我高兴地说:“好啊!”

百货公司离市场不远,大门就在广场去火车站的路旁,我和哥哥来到百货公司门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门口两旁站着带枪的警察守着,谁也不让进去。

我凑到门口朝院里望,院子里一个朝鲜孩子也看不见,只有一些大人在院里忙乱地收拾着被褥衣服。我看见白黎波老师也在那里,她正往一根搭在半空的绳子上晒衣服。

天空中时常有飞机带着很大的嗡嗡声飞过去。有的飞的很低,屁股后带的风把房脊的草都掀飞了。

这天晚上,爷爷把摊床早早就收了。

吃饭的时候,爷爷很严肃地对我和哥哥说:“你们看见没有,街里来了很多伤兵,枪打一个眼儿,比毛主席小不点儿。你们千万别去招惹他们。”

哥哥说:“我看见伤兵了,有的没了一条腿拄着拐,有的没了一只耳朵,鼻子都掉了半爿儿。”

“就为这个,你们不能像那些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去耍笑人家,人家图希的啥?”爷爷把茶杯往桌子使劲一墩,眼睛瞪着我和哥哥说:“你爷爷也当过兵,知道当兵是啥嗞味,说是保家卫国,那得有人豁出命呀?”

奶奶接过话说:“要是遇见伤兵到咱床子买东西。给钱就收,不给就拉倒。”

“你们俩一定记住你奶奶的话。”爷爷正襟危坐,又捋起下巴上很短的胡须,放慢了语气说:“你们都听过讲三国,那古话说得好,分分合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分分合合都有先兆。大清朝灭了以后,中华民国时兴起女人一个脑袋梳两个小辫,当时就有人说,这中华民国长不了。果不其然,共产党很快统治了大陆,国民党退到台湾,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分成了两半。再说说,小日本子侵占中国时,中国人都把美国人当成盟友,可小鬼子投降以后。不知啥时候,老百姓口头语儿里常说出个臭美。这不,说臭就臭,中国人出兵到朝鲜和美国人打起来了。”

听着爷爷说的这些话,我和哥哥都懵懵懂懂互相对着眼睛,心里头却对爷爷增添了几分敬畏和崇拜。

爷爷懂的真多,真了不起!


2

住在百货公司院子里的朝鲜孤儿,有一个小女孩病了,病得还挺厉害。

镇里只有一个卫生所,没有住院的地方。百货公司院子里朝鲜孤儿住处的条件又不好,又怕传染,白黎波老师就把她放到自己的住处了。

白老师的宿舍在防火楼子旁的一个院子里。南校和北校的外地老师都在这儿住。

白老师忙坏了,教完课就得赶紧回宿舍,照顾朝鲜小女孩吃药、打针、还要给她做吃的。

生病的这个朝鲜小女孩叫英子,才五岁,爸爸妈妈都被美国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听白老师一说这个小女孩的名子,我的心里就怦然一动。她叫英子?不是和我死去的妹妹一个名字吗?我禁不住对白老师说:“白老师,我跟你去看看她可以吗?”

白老师问我:“你看她干什么?”

我打开书包,拿出几本小人书,说:“我给她送点小人书看!”

白老师笑了,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说:“走吧!”

在白老师的宿舍里,我见到了英子。英子静静地躺在炕上。她长着圆圆的脸,黑黑的大眼睛。

听我妈妈说过,我死去的妹妹英子就长的这个样子。她和我记忆中的妹妹太像了。看着她,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她很亲,她就是我的妹妹。

白老师给英子喂完药,忙着去做饭。我凑到英子跟前,把小人书递给她。

“你看这书吧,可有意思了!”

英子侧起身,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我说:“你别害怕。这些书我都送给你。”

白老师在厨房那边说:“她不会中国话,听不懂你说啥。”

我俯在英子身边,把小人书递到她的眼前说:“你不会中国字吧?没关系,我教你。”

英子瞅着我,眼睛卡巴卡巴半天,嘴角慢慢露出了两个笑窝。

英子的病渐渐地好起来。

每天放学,我都急着去看英子。每次我都偷偷地从我家的摊床拿些糖块儿、杂瓣果子给英子,我还领她到外面去玩。

有一次,我领着英子到广场里去玩,正好路过杨小脚子的裁缝店。我忽然想起,杨小脚子见过我妹妹,让她看看英子到底像不像我妹妹。我就领着英子进了屋。

杨小脚子正在干活,见我领个小姑娘进来,瞅了瞅我,瞅了瞅英子,愣住了。

英子穿的是一件白上衣,黑裙子,典型的朝鲜小姑娘普通的打扮。

我告诉杨小脚子,英子是个朝鲜孩子。杨小脚子两眼直盯着英子,对我说:“我知道她是高丽孩子,可她长得咋这么像你……”

我着急地接过话说:“像我妹妹?”

“像,像,太像了!鼻子眼睛都像你妹妹小英子。”

我高兴说:“她就是英子。”

杨小脚子把英子抱在怀里,贴着脸说:

“这孩子,咋也这么命苦!”

我看见杨小脚子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杨小脚子放下英子,从箱子里找出一件蓝底白花的小布衫,一条紫缎的小裤子,给英子穿上,又把英子的头发拢起来,露出耳朵,在鬓角上夹了一个发卡子。

杨小脚子拉着英子前后转了一圈,乐呵呵地对我说:“叫你妈妈看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突然停了口,把英子拉到我跟前,说“你回家去,让你爷爷奶奶看看,像不像英子!”

我乐得一蹦高儿,拉着英子跑了出去。


3

我并没有把英子领回家,我想先办一件大事,让英子留下来,做我的亲妹妹,给爷爷奶奶一个意外的惊喜。爷爷曾经说过,从我们这一辈起,老方家已经五辈没有闺女了。每一辈子都生过一个闺女,都没活过五岁就死了。我想,我要能让英子成为我的妹妹,爷爷奶奶一定会乐坏的。

白老师下班回来,忙着给英子做饭。我把要认英子做妹妹的事告诉了她。她一听,立刻摇头对我说:“这事不行,上级有规定,除了死的,一个朝鲜孤儿也不许留下。”

我着急地说:“白老师,我喜欢她!”

白老师走到英子身边,把英子的头揽到怀里,说:“我也很喜欢英子,想让她当我的女儿,可上级不能同意。”

我贴在白老师的身边,小声地说:“白老师,你想想办法呀!”

白老师用手理着英子的头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没有办法。明天上级要来人检查,英子的病要是好了,就得归队了。听说过几天,这些朝鲜孤儿就要迁到别处去了。”

英子大概听懂了我们说的话,把头扎进白老师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搂住白老师的腰,嘤嘤的哭了起来。

看着英子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像被猫抓了似的。我知道白老师心里也一定很难过,但她没有能力让英子留下来。

我紧抿着嘴唇。使劲地攥起了拳头,心里暗暗地说:“我一定要让英子留下来。”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

我在白老师的宿舍里守着英子。

我让英子躺在炕上,把白老师所有衣被都盖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焐的严严实实。

我又点着灶坑,放进了很多碎木头,把炕烧得滚热。

英子几次探出头来,都被我推了回去。

中午的时候,白老师领着一个镇里的干部、一个镇里卫生所的大夫,还有一个朝鲜孤儿带队的,来到白老师的宿舍查看英子的病情。

镇卫生所的大夫掀开盖在英子身上的被子,突然吓了一跳。英子脸色通红,头发都湿透了,嘴里憋的快喘不上气儿了。

“哎呀、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搞的?”

镇干部摸摸英子滚烫滚烫的脸,皱着眉头说:“嗯,不是说要好了吗,怎么又病成这样了。”

大夫转身对带队的朝鲜人说:“病这么重,咱这治不了,得转到县里去。”

带队的朝鲜人为难地说:“不行的,我不敢做这个决定。”

大夫说:“那怎么办?这不是等着死吗?”

带队的朝鲜人很无奈地一摊双手,:“死了我也没办法,我没有权利。”

“那这样吧,先叫白老师照看着,我们再去想想办法,看看附近有没有别的大夫。”

看着他们匆匆地走出屋,我急忙跳上炕,去扶英子,让她起来。可是,我一拉英子的胳膊,觉得她的身上软绵绵的。

“英子、英子,你起来!”

我喊了好几声,英子始终没有动静,眼睛也不睁开。

白老师有些吃惊地问我:“英子怎么了,真是病又重了?”

我害怕得心里怦怦直跳,说话也结巴了:“我是想让……她装、装病,让她发热……”

“这、这……” 白老师抱着英子,急得也说不出话了。

我转身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杨小脚子的裁缝店,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等我和杨小脚子走进白老师宿舍的时候,英子已经缓过气来。

英子看着我,脸上浮出了悽悽的笑容。

杨小脚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责怪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你这臭小子真能作妖。”

我挠着后脑勺说:“我就是想让英子留下,不让她走。”

白老师微微皱着眉头,轻声说:“真是可怜,这么小就成了孤儿,将来………”

杨小脚子盯着白老师的脸,说:“你也喜欢这孩子?”

白老师睁大了眼睛,瞅着杨小脚子说:“我虽然还没结婚,没当过母亲,可我是个女人,对孩子能不疼吗?”

杨小脚子一拍巴掌,说:“好,既然你们都喜欢她,咱们就把她留下来。”

白老师有些疑惑地说:“可……”

“可什么可,这事还不好办!”杨小脚子侃快地说:“英子不是正病重吗?咱们给她来个就坡骑驴,装死糊弄鬼………”

听完杨小脚子的话,我和白老师不约而同地一齐拽住她的胳膊,高兴地直跳脚。

第二天一大早,杨小脚子就到镇里去对镇干部说,昨天夜里英子死了,她找人扔到乱坟岗去了。

战争年代,死了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家的朝鲜孤儿,谁也不会去认真地关注。何况,这事还是杨小脚子亲手操办的,他们能不信吗?

杨小脚子已经连夜把英子放到她家,藏了起来。

没过几天,镇里的这批朝鲜孤儿又坐上火车开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反正英子留了下来。


4

英子留在白老师的身边不合适,因为白老师还是个姑娘,还要上班。英子留在我家也不合适,我妈妈不在家,爷爷奶奶没工夫照顾她,再说,我家成份高,没法去报户口。

英子只能留在杨小脚子那儿,因为那儿最安全,也最可靠。

渐渐地,镇子里的人都知道,杨小脚子从一个要饭的女人那里收留了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哑吧。

我很高兴。

放了学,我就会往杨小脚子的裁缝店里跑。英子每天都和杨小脚子一起到裁缝店。杨小脚子跑马神做衣服,她就坐在小炕上玩花布头,绷着脸儿,谁去也不瞅。只有等到我去了才眉开眼笑。

我问杨小脚子:“我妈咋还不回来?”

我心里着急,想让妈妈快点儿看看英子。

杨小脚子说:“快了,快了,这几天就该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就是不见妈妈回来。有时候,我就忍不住领着英子,顺着广场往南的大道,朝火车站走。每天下午都有两三趟火车从哈尔滨开过来。

我总盼望着,有一天我会在这条道上,碰见妈妈从哈尔滨回来。

夏天到了,学校快要放暑假了。放了暑假我就可以和英子天天在一起玩。可这些日子,我正准备考试,英子只能自己孤单单地守在杨小脚的裁缝店里,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小炕上玩花布头。

听说狼洞井的坟圈子里,有一只大狼下了小狼崽儿。我心想,要是能逮来一只小狼崽给英子玩该有多好啊。

我跟哥哥说去掏狼崽,哥哥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狼很尖,当地人都管狼叫张三。

爷爷跟我讲过,狼总跟在人的背后,跟着跟着就两只腿搭在了人的肩膀上,这时候,只要人一回头,狼就下口咬住喉咙,把人咬死。有经验的人总是不回头,抓住狼搭在肩上的两只前爪,用头顶住狼的下巴,把狼背回家。木匠出门为什么总用锛子或斧子挑着木匠家伙,搭在肩头上呢,就是防备遭狼偷袭。爷爷还告诉我们,狼最怕火。还怕鞭子,赶大车的老板子走夜道,大鞭子吧吧一甩,狼都吓跑了。

要想去狼窝掏狼崽,必须先把大狼吓跑,用什么方法?对,就用鞭子!市场的小地摊,就有搓马鞭子的,长鞭、短鞭、二节鞭、什么都有。

晌午,趁着看货床子的工夫,我偷偷的从钱匣子里拿出了一块钱,买了一条马鞭子。我刚把鞭哨系上,还没来得及把鞭秆栓上,爷爷回来了。我赶忙把鞭子藏到了床子底下。

下午,放学回来,我急着把鞭子做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鞭子了。我明明记得是藏在货床子下面了。

明天就要去掏狼崽子,没有鞭子怎么行?于是,我又从钱匣子里拿了一块钱,又买了一根皮鞭子,把它藏在书包里。

第二天下午,放了学,我和哥哥连家都没回,就直奔狼洞井。

狼洞井离镇子只有八里地,在铁路的外面。从铁路外到狼洞井遍地都是庄稼。离狼洞井不远就是一片柳条通,穿过柳条通就是一片乱坟岗子,狼就在乱坟岗的坟窟窿里。

到乱坟岗子,我和哥哥都不害怕,从长春回来的路上,常常跟死人睡在一起,对死人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意识。

一路上,我和哥哥一阵快走,一阵小跑,心一直怦怦地跳着悬在半空。满眼的庄稼长的茂茂密密,不见一个人影儿,总是害怕从庄稼地里窜出来什么东西。

我不停地甩着小鞭子,用叭叭的鞭声给自己壮着胆。

走着走着,天突然阴了,转眼之际,下起了瓢泼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棵背雨的大树都没有。

我和哥哥拼命地往前跑。前面是一片麦子,麦子已经割了,码成了垛。我和哥哥扒开麦垛,钻了进去。

等到雨停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和哥哥浑身湿淋淋的回到家。奶奶告诉我们,爷爷带着好几个人,出去找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晚饭都没吃,我和哥哥就钻进了被窝。

爷爷回来了,看见我们已经躺下了,啥话也没说,也上炕睡下了。


5

我和哥哥真的从狼洞里掏出一只小狼崽。都说狼的鼻子特别灵,要是小狼被人抓走了,不论多远,大狼都能闻出小狼的气味,然后顺着气味找到窝藏小狼的地方。母狼一旦发现小狼被人偷走,会不顾一切跟人拼命的。

我和哥哥抱着小狼没敢回家,直接去了铁道边的水泡子。镇里的小孩子常在那儿洗澡。我和哥哥想把小狼拿到水泡子里好好洗洗,把它身上的气味洗没了,再撒泼尿浇到它身上,这样,母狼的鼻子再尖,也绝不会闻着小狼的气味了。

我和哥哥刚把小狼崽浸泡到水里,忽隆一下,从水里窜出一个东西。我抬头一看正是小狼它妈。这只大母狼瞪着血红的眼睛,张着长有獠牙的大嘴向我扑来,吓得我妈呀一声尖叫,倒在了水里……

原来我在做梦。

我是被爷爷在梦中叫醒的,睁眼一看,爷爷掀开了我和哥哥的被子,抓着我的胳膊往起拎。

“起来起来,赶快起来!”

天刚亮,奶奶正在外屋做饭。

爷爷吼叫着,把我和哥哥赶下炕,厉声说:“跪下!都给我跪下!”

我和哥哥光溜溜地跪在炕沿下,惊恐地瞅着爷爷。

爷爷紧绷着脸说:“今天这顿打,你们是休想逃过。你们两个小兔羔子谁先说说,我为啥要打你们!”

我和哥哥互相瞅了瞅,谁也没吱声。

爷爷从炕桌上拿过一根皮鞭子,递到我的鼻子前:“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皮鞭子是哪来的?”

我知道坏事了,我藏在货床子底下的那根皮鞭子叫爷爷拿去了。

“我叫你偷钱!我叫你不学好!”爷爷举起了手中的皮鞭子。我双手蒙住头,没好声地哭叫。

爷爷的鞭子一下一下都抽到了炕沿上,只是收回来的时候扫到我身上一点。其实一点也不疼。可我不管疼不疼,只要爷爷鞭子一落下来,就像杀猪似地嚎叫。

哥哥在一旁,直劲儿哀求爷爷:“爷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奶奶在外屋听到里面的动静,想要进来,门却早被爷爷给插上了。

奶奶急了,使劲儿用烧火棍敲打着门上的玻璃说:“你把门给我开了,再不开开,我要把玻璃打碎了!”

爷爷冲奶奶吼道:“你别管,这小兔崽子不能护着!”

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只好去找邻居。邻居来了两三个,一个劲儿敲门,让爷爷把门开开。

爷爷把门打开了,对邻居说:“你们回去吧,我不打他们了。”

邻居们都说:“小孩子哪有不作祸的,说两句就行了呗,哪能真打呢!”

爷爷说:“行了,你们回去吧,我说不打就不打了。”

奶奶进来,赶快叫我和哥哥上炕,穿好了衣服。

吃饭了,我和哥哥端着碗,怯怯地瞅着爷爷。爷爷瞅着我和哥哥,浓重的眉头锁成了疙瘩,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呀,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啥事也不懂,有些话我一直不愿和你们说。”

奶奶插嘴说:“说啥呀,吃饭吧,吃完饭赶快上学去!”

爷爷瞪了奶奶一眼,说:“不说他们能知道吗?他们那个爹这些年影信皆无,我估摸着,一个是死了,一个是去了台湾,死了就算见不着了,那去了台湾也就等于死了。他妈呢,出去一年多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个信儿。听别人说,有人在道外市场见着她,挺着个大肚子……”

“你净瞎扯些个啥呀,”奶奶打断了爷爷的话,用筷子敲敲盘子说:“快吃饭吧!”

爷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他爹没了,他妈早晚得走,这事怨不着人家。”爷爷把脸转向我和哥哥,“你们想过没有,你爹没了,你妈走了,你们就是孤儿啦!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和哥哥一时都愣住了。

“净说这些没影儿的事,就算他爹他妈不在眼前,不是还有咱们这个家嘛。”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已经浸出了泪花。

我放下筷子,跳下炕,跑了出去。


6

这天,我没有去上学。

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去上学呢?我的心又发空、又发堵,一种莫名的恐慌揪紧了我的神经。

我不知道自己啥时来到了杨小脚子的裁缝店。杨小脚子刚打开店门,发现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有些吃惊地问我:“领子,你咋来了?”

我的眼里忽然涌出一股潮意。我真想扑到杨小脚子的怀里好好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全告诉她。可是,转瞬之间,我却说道:“我来看看英子。”

杨小脚子俯下身子,摸着我的头说:“你不上学去,来看她干什么?”

我吞吞吐吐地说:“学校今天不上课。”

“是吗,你还没吃饭吧?”杨小脚子拽着我的手往屋里走。

这时候,英子已经跳下炕,跑了过来,嘴里叽叽喳喳地喊叫着什么,抱住了我的胳膊。

我看着英子高兴的样子,大声说:“英子,我领你玩去!”

我和英子手拉手走出门。杨小脚子随后跟了出来。

“把书包放这儿吧,呆会儿回来在这儿吃饭。”

我把书包递给杨小脚子。她接过书包的时候,凑近我耳朵说:“领子,是不是又想你妈啦?”

我仰起脸,望着像母亲一样可亲的杨小脚子,心里忍不住一热。我怕我的眼泪会流出来,赶快摇了摇头,拉着英子跑了。

顺着宽宽的大道,我和英子朝火车站走去。我说不上为什么要去火车站。火车站的两旁,挨着铁路种着四趟大杨树,大杨树可能是修铁路时种下的,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枝叶相连。

大杨树上,筑着许多老鸹窝、喜鹊窝。去年夏天,我还和镇里的孩子上这儿来掏过老鸹窝。我爬到高高的树上,从老鸹窝掏出几个蛋或几个小老鸹崽儿,看着大老鸹焦急地围着头顶一边飞一边叫,我们可开心了。

前几天,我还想着,领英子到这儿来掏老鸹窝,让她看着我爬到那么高的树上,给她掏出老鸹蛋、老鸹崽儿,她会乐坏的!

大杨树上的老鸹窝,又比去年新添了许多。正是下蛋、孵崽儿的季节,老鸹成双成对地在杨树林子上空飞来飞去,聒噪不停。隐隐地听到大树上的老鸹窝里小老鸹崽儿啾啾地鸣叫。

这会儿,我完全没有了上树掏老鸹窝的心思。我和英子坐在一棵大树下,仰头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大老鸹飞,听着小老鸹叫,我的心里酸酸的。

大老鸹不辞辛苦地飞来飞去寻觅食物,小老鸹爬出蛋壳就张着小嘴声声啼唤,等待着母亲的哺养。这多像人类代代传承的母子之情啊。

“哥,哥……”英子抓着我的胳膊摇晃着。看着英子粉嫩的小脸上,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我的眼泪忽地一下冒了出来。

“哥、哥……哭……”英子惊诧地望着我,她已经能够说出几个简单的汉字了。

我一下子搂过英子,紧紧地抱着她,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任由泪水往下流。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不想说。

英子没了父母,是个孤儿,难道我也和她一样,也成了孤儿?

孤儿!孤儿!这两个字,我绝对不会说出口。我在用幼小的心灵使劲儿抵触着:我不是,我永远也不会成为孤儿,我有妈妈,她就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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