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自己的生活顺遂却总要对别人的苦难参与其中,以至于在每个深感幸福的时刻,总会想起身后曾一起同行又止步的人难过得翻江倒海,仿佛这幸福我不该得。这是不是也算不幸的一种?

我之前一直不大相信情志郁结会彻头彻尾摧毁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知道抑郁和焦虑真的可以累积成一种病。我只把它当作病因里的一行文字来学。

读初中的时候生气妈妈太把我当个幼稚的孩子看待,半本日记拿给她读,从此她对我说话的口气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我是个大人。这么多年以来,在家人心中“成熟”得能被信任被依赖,几乎所有的家庭琐事都会跟我分享。而我反倒一点都不愿这样,我不愿太早进入烦乱的家居生活,不想过早地被染色。现在反过来想想,能被当作孩子看待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可我却早早就把这份轻松失去了。每一个大人都太孤独了,每一个大人都悄悄地关上心门再不会对人言无不尽地诉说了,还能这样子对我开敞,我就静静听着吧。

医院不是个能主动给人快乐的地方,我置身其中,每天不停地看到苦,看到痛。从现在开始飞针走线地编织金钟罩铁布衫,保护自己的快乐和幸福不被打破。

我日渐目睹他们的不幸,也看到些许苦痛的根由。

大学前两年我的衣柜里都是清一色的衣服,低调的银灰实则包裹着我深深的自卑——我以为自己该是与美丽无缘的人,纵是有漂亮的裙子也不敢穿了见人。后来我结识了很多好看的女孩子,漂亮的面容,瘦的身体,就是我曾经期待自己能成为的样子,但我只遇到了一个让我发自内心喜欢的美女。我想起让自己倾心喜欢的人,记得眼中锋芒身上柔光,却独独想不起面容究竟是什么样。我小时候隔壁还住着一家邻居,现在一想他们家确实很贫穷,孩子吵闹得厉害才会给买少少的零食来哄,偶尔两个孩子一起分吃一个苹果。那个嫂嫂脸上有很多雀斑,一点都不漂亮,说话慢慢悠悠,柔声细语。她总会变着花样做饭给一家人吃,手艺却好像不是很高,有时候会蒸出一锅黄黄的馒头,她的女儿比我大,总是陪伴在母亲身边帮着干活,生火、添柴、刷锅、洗碗、扫地,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特别喜欢他们家,一天到晚往过跑,我当时不懂事,那黄黄的馒头和两半的苹果也会分给我。我回家跟奶奶吵着要吃黄色的馒头,奶奶还故意失手蒸了一锅给我。那个哥哥个子高高,眼窝深陷,瘦骨嶙峋,我们搬过两次家,每次搬回去的时候他整夜都不睡觉,听到车响随时出来帮着搬重重的家具。他第二次帮我们搬家好像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那时候他妻子已经去世了,他坐在凳子上歇息,抽一支烟,跟我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时他说每天为砖厂卸砖,两块一分钱,为儿子攒下了一万块。这在当时确实吓了我一跳,我板着指头算了很久也没算出来究竟要搬多少块。他的两个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他们两个在孩子长大之前就一个追随着另一个走了,他们大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每次走过门前那片荒草还是会闻到黄馒头的香味。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我长大以后,他们那个贫穷的家,依然是我心中幸福最初的样子。

有的人喜花外形的美艳,有人喜花味道的香甜,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把目光停留在曲径通幽处那株平凡的草上。不知道这美艳和香甜会不会掩盖花的精魂。

我每天不停地看到苦,看到痛,看到他们的不幸。一般来讲,一个人到四十岁,尤其是女人,她的生活状态,一望即知。可能因为女人太细腻,风吹草动都入目,渐渐地,脸就随心一起产生了褶皱。我旁观了那么多人的不幸,我看到漂亮脸蛋下空虚空茫无所依傍的内心,我看到巨大财富所引起得个人膨胀和家庭不幸,我看到一个个人褪去光鲜亮丽的外衣后身体上的病痛,我才知道上苍给予我们的平凡平庸甚至贫穷,实则是莫大的福分。如果平凡甚至丑陋让我们转而关注内心的丰腴,如果困苦忧患能让我们了解情爱的可贵,为什么不?林语堂在《京华烟云》中说,一个人若享真正的福气,或是人世间各式各样儿得福气,必须有享福的德行,才能持盈保泰。况且,人心灵的成长是很缓慢的一件事,所以亡德而富贵是谓不幸。

当然,我并非在为人世的缺憾大唱赞歌,就像我也不认为一个人应当刻意去追求苦行僧的生活,我甚至不认为一个人应该刻意要求自己做纯善的人。阳在外阴之使也,阴在内阳之守也,越是山高越是水深,越是温暖越是冰封。倘若某日心被苛求得疲倦再不能做神明做大主,那时候,才是真正得灾难吧!与违心的善比起来,我更喜欢一个有血有肉有私欲的平凡人,所谓真小人与伪君子,我欣赏的实际是前者。因为圣人驻足的地方从来山高水长路难行。

李密以一篇《陈情表》百世传名,“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至孝男儿都是一副侠义肝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他在祖母去世之后应诏出仕,终因本性愚顽,讨不得朝野上下的欢心,两年后就被贬回乡里。明代文学家归有光,他许多文章里都在批判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其弊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薄薄的一本《镇川先生文集》充满了平凡生活的欢乐,只可惜,这个柔肠百转的男人未能老于那“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不只醉心于“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项脊轩,“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一生八上考场,老迈之年得一小官,终因遭忌郁郁离世。豪放如我苏大学士,腹内锦绣,笔底烟霞,他爱淡烟疏柳,他爱人间清欢,这境界较平常人早已高一层,却还是“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愚鲁一些并不妨,只是这公卿却还是要的。

我也曾失落曾沮丧,以为我永世失却孩童时代的纯真,以为儿时梦中那个万物清明的世界是再不可得而只能是一种梦。我在别人的生活里抽丝剥茧,那苦痛却更加让我渴望化蝶于飞。我想能够变得一样神奇,能够拂去你心底的哀伤,为你解除病痛,但我实则明白,学好医技实则与攫取财富和名利一样,都是花的美艳,花的芬芳,都是给世人看的幌,于我而言,我历经苦痛而不退转的内心,我儿时心中那清丽的世界,才是曲径通幽处的那株小草,是我今生今生唯一要珍存的珠宝。

冷眼看百态,反目观初心,可能我自己,也是镜中那个丑陋的人。

这样一篇小文章,是如何把我自己写得热泪盈眶。

201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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