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逊出自河北慕容世家,同时也是几百年前的燕国皇族后裔。
在乱世中,一个人的出身往往是跻身上层的敲门砖,但有时候也没什么用。譬如萧泰简曾追随的二皇子萧正渊,乃是当今梁国皇帝的亲哥哥,然而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被赶出洛阳后音信全无。乃至萧泰简本身也算是有梁国皇室血脉,但眼下只能在北境漂泊。慕容逊同样好不到哪去,几百年过去后,他的家族从拥有一个帝国沦落到只剩下几处田产,他不善经营,唯喜兵事,虽然弓马娴熟,可惜不能维持家业。前段日子母亲病故,他终于决定带着妹妹前去秀容川投奔表哥。
一行人回到城中,见过夫人后,高市肱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在对壁山上?”
他实在好奇,毕竟对壁山的城寨荒废已久,将近百年都没有无人看守,更别说修缮。除非是闲得发慌,否则谁会费力爬上这座陡峭荒山?
“是阿奕想去。”
慕容逊回答着,他的先祖本是西域来的白胡人,虽然没为他传下一把龙椅,倒还是留给他一头漂亮的金黄长发和蓝眸高鼻。他脸颊消瘦而不失英武气概,充满异域气息的俊容上,神色始终谦恭稳重,“我这个妹妹自幼娇生惯养,生性好动,她听说对壁城曾是北境天险,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说来也巧,若不是我们还在山上,也不会及时赶到战场。”
“那真是巧,”张苍头胸口被硬生生踹了一脚,至今还未完全恢复,但这并不影响老人以说教者的身份站出来,“年轻人啊,你们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就会发现自己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别说对壁山,就是有一对白嫩嫩的......”他忽然停住,低望了眼棕甲少女,最终深深舒了口气,去找大夫了。
倘若萧泰简的历史不是那么差,慕容逊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就叫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都出来了,侯景在哪?
他隐然想起义子营的那位年轻将军,但后者的脚似乎并不瘸。
至于慕容绍宗的妹妹阿奕......
萧泰简转头看着不远处,像是心有灵犀般,女孩同样怔怔看了他一眼,他努力挤出笑容,“我的剑法还不错吧?”
女孩脸色冰冷,哼了一声,“你没死已经是奇迹了。”
她还记得一路上有双手始终徘徊在自己身上,那种感觉怪异而又令她心生厌恶。
高市肱补充道,“说不定根本没人在意他,我要是那些骑士,连朝他挥一刀都是浪费力气。”
慕容逊却笑着道,“他至少没有跑。”这句话颇为公允,他笑容依旧,问道,“你是新来的幕僚?”
我是新来的伤兵,萧泰简想着,又回答道,“不,我还没决定是否留下来。”
“那得看大人要不要你。”黄胡子尖锐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牧民们纷纷逃回秀容川,比之去时,显然少了很多人。肆州兵变似乎不用上谁来告知,他们从浑浊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从南方传来的危险气息。为数不少的白氅镇兵终日徘徊在秀容川南部,他们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等待援军。
等到世子尔越洵回到秀容城时,彻底证实了肆州叛乱的消息,大约有数百镇兵从北疆南下,州兵纷纷响应,不到一日,刺史就死在乱兵手中,脑袋被挂在了州城墙头上。
当然也并非没有好消息。
数千颗敕勒人的头颅堆在秀容城外,尔越负山带回了他的胜利之师。
在欢呼的人群里,拔孤夷是唯一闷闷不乐的。
连坚昆都抛弃了他,这个矮壮的家伙在追击中砍倒了十来个敌人,大多是断后的高车领和斛律洛阳率领的青池领骑士,显然已赢得了契胡人的尊重。但拔孤夷却感到羞耻,他在屠杀自己的族人,而唯一想亲手了结的秃树机,却早已跑得无踪无影。确实,当他看到高车领的飞豹图腾时,心里郁积多时的仇恨得到了宣泄口,但满手染血后,他又感觉浑身冰凉。寒冷的夜风令他清醒过来,而后发现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找到了尔越负山。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帐篷里。
“你要走?”秀荣之主颇感惊讶。
“我现在只想要秃树机的命。”拔孤夷道,“我会找到他,杀了他,但我并不想把刀砍在其他人身上。”
尔越负山正坐着,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敕勒人,“这又有什么区别?”
拔孤夷道,“我有点累。”
尔越负山指了指一旁的毯席,“坐。”直到拔孤夷顺从地坐下来,他续道,“我们刚刚拿下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虽然是在你族人头上赢下的,但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输的人是秃树机。倘若你真不想对敕勒人下手,那么在杀了秃树机后,你想去哪?”
“当一个游荡猎手。”
“游荡猎手?”
“草原上有很多这样的人,”拔孤夷默然解释道,“他们无家可归,为了钱可以做任何事,又为了自己想做的事,会放弃钱和性命。”
尔越负山感慨道,“你倒是很适合。”
拔孤夷低着头,沉默以对。他无家可归,但除了杀秃树机,似乎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尔越负山站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然后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停下来时,他开口道,“我其实一直不信任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敕勒人派来的内应,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甚至到现在我也没放下戒心。但就如你曾说的那样,汉人都允许契胡人在秀容川待了几百年,我又为何惧怕你这个敕勒人?不管你是为何而来,既然你选择为我战斗,我就该满足你的请求。”
“我没有请求。”拔孤夷坚持道,“如今我只想杀秃树机,除此外别无他想。”
“你应该有。”
拔孤夷再度沉默。
“我看得出来,”尔越负山盯着他,缓缓道,“你眼睛里有一样东西我很熟悉,它无时不刻地在你瞳仁里闪烁着。黑木林前的战场上,我看到你是第一个从后军杀过来的,没有披甲,没有护卫,却依旧一往无前。先生说得不错,你确实像那个人。”
“谁?”
“文轸。”
“十年前的七镇大都督?”
“你知道?”
“他是草原人的噩梦,当敕勒人的孩子还没学会骑马时,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确实,死在他手上的敕勒人,尸体都能把黑木林堆满。”尔越负山没找到酒杯,于是提着酒壶灌了一口,又道,“我不想提他杀了多少人的事,你是个勇士,但还称不上屠夫。”
“那我为什么像他?”
“因为......”尔越负山迟疑一会,“就是很像,要不是文轸没有裸衣的习惯,我差不多都以为你是他儿子。”
他像是在说着一个颇为尴尬的笑话,可惜连自己也笑不起来。
等到尔越綝冲进帐篷里时,他们已经结束了谈话。没人知道尔越负山还对拔孤夷说了什么,或许是因为那个笑话,后者最终选择留下来。
“什么事?”尔越负山不满地看着神色慌张的侄子,后者差点在帐门口摔了一跤。
“阿歆出事了!”
尔越歆不但是尔越负山所宠溺的女儿,也是整座秀容川里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之前她和母亲在高市肱的保护下一道南下,亲眼看到了对壁山下牧民们的惨状,回到秀容城后,终日抑郁不乐,乃至噩梦丛生。直到今天,她终于向母亲提出请求,要出去散散心,尔越夫人当然不会拒绝女儿。
外面战事未平,北疆镇兵、肆州叛军和敕勒人随时都会出现在秀容川上,因此尔越歆出城时,夫人不但让高市肱、刘阿奴陪同在侧,还把正养伤的尔越綝也一并叫来。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遭到从肆州赶来的白氅镇兵的袭击。
这些袭击者只有十来人,但各个骁勇无比,皆是难得的精锐。与之相比,刘阿奴的木弓毫无威胁,黄胡子能逃出来已经算是福大命大。
尔越綝本来伤势未愈,此时更是难以招架。尔越歆在混战中被受惊的坐骑甩下马,众人想上前救护,没料到镇兵速度更快,他们用手弩射退来援的契胡人,当即掳走尔越歆,调头撤走。
“你们带了多少人?”尔越负山问道。
“加我一起,三十六个。”尔越綝低下了头,有些难堪地补充道,“但没人死......”
“这算是唯一一个好消息了!”尔越负山冷笑着挥手走出帐篷,秀容川之上,晚霞攀上了湛蓝的天空,一缕缕晚炊的青烟消散在他眼前,气氛格外肃静。他回过身,朝拔孤夷道,“你已经是我的追随者了,我让你去做的事,你会拒绝吗?”
有时候会,比如去找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拔孤夷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们显然不是纯粹的斥候。”
尔越綝不满咕嚷道,“谁都看得出来。”
他的叔父顿时教育了他,“但你当时肯定瞎了眼,是吗?我猜即便是他们首先发难,你也没打算当即撤退,而是看对方人少,与他们纠缠了好一阵,以至于让这些人找到机会。”
尔越綝再度把脑袋垂下,他实在无可反驳。
拔孤夷道,“事不宜迟,我还是尽早出发。但秀容川这么大,要找十来个骑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要些帮手。”
“除了坟墓里的死人,你想找谁都可以。”
“萧泰简。”拔孤夷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帮手的名字。
尔越负山愣住了。
他的侄子这回是真的摔了一跤。
补充:明后两天有事,断更。注意,不是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