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那座树林的时候,他们听到笑声。
萧泰简在马车上转过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弯小溪,绕着林边在缓缓流淌。愉悦的气氛在这一处蔓延开来,浓烈的酒味和烤肉的香气挤满了空气里,男人和女人奔跑着,追逐着。一匹浑身雪白的母马留在溪水边,前蹄轻轻踩着水花,又有一匹灰斑公马伺候在左右,寻找着交配的机会。
三十多个男女和孩童正绕着溪水玩乐,篝火前则坐着一名强壮的武士,在深林里,隐约有骑士策马奔跑,不时传来狂呼声。
“没谁比尔越大人更喜欢打猎,”一路上,他们已经发现这个少年对尔越负山格外崇拜。尽管少年是汉人,而尔越部却都是契胡人,“只要天气好,有一条猎狗,他就能从秀容川一路追逐,直到太阳落下山为止。”
拔孤夷和张苍头交换了下眼神,前者迟疑道,“我记得你说过,北境各州镇都在厉兵秣马,准备救援怀荒。”
少年脱口而道,“正是因为战事在即,所以更应该打一场猎。”
“这是什么道理?”这回问话的是张苍头。
“当然是尔越大人的道理。”
少年策马当先奔到溪水边,有人笑着朝他大声招呼。
篝火旁的武士同时站起,远远看着马车上的陌生人,眉头紧蹙,右手也不由自主地垂在腰间的刀柄上。他面容俊朗,长着漂亮的连鬓胡,还有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此时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黑布甲,两条粗壮的胳膊露在外面,身材看起来和拔孤夷差不多雄壮,且更为高大。
他视线始终不离马车上的人,又招手喊道,“阿奴!”
少年才听到喊声,武士已快步走上前,将他扯到身后,“敕勒人?”
“还有两个汉人,其中一个拿着督怀荒军的铜印。”阿奴道,“他们要找义父。”
武士眼睛眯了起来,又朝身后喊了一声,男人们都拾起了武器,剩下来的女人和孩子则牵着坐骑退到树林边。武士低语吩咐几句,又有一个骑士纵马没入林间。
拔孤夷跳下马车,把刀扔在了地上,“我们没有恶意。”
黑甲武士目光从他们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我听说怀荒镇被五万敕勒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镇将大人却和两个敕勒人来到秀容川——我要怎么信你们?”
萧泰简看得坚昆和张苍头也把武器都扔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旁,除了枯草和一枚铜印,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扔的。
拔孤夷道,“这事说来话长,但如果尔越大人想听,不妨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你认错人了,”黑甲武士握着刀,缓缓挪步,“我是他的侄子。你要真想见他,至少得有个理由吧。”
“有人跟我说过,尔越大人从不会拒绝一个诚心投奔他的人。”
“诚心?”黑甲武士忍不住笑道,“一个敕勒人,会有什么诚心......”
拔孤夷打断了他的话,“汉人能把整座秀容川都交给契胡人,尔越大人还容不下一个敕勒人吗?”
黑甲武士一阵沉默,随后拔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柄漆黑如墨的刀。
“秀容川的军帐里,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
“我只想见尔越大人。”拔孤夷无奈地摊开手。
“把刀捡起来。”
黑甲武士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拔孤夷的话,甚至没有等后者拿起地上的刀就冲了上来。他奔跑的速度赶得上一匹骏马,眨眼间就掠至马车前,黑刀快如闪电,毫不留情地落在拔孤夷肩上!
敕勒人正弯着腰,将整个肩背完全暴露在刀锋之下,他听得黑刀破空之音,就地一滚,同时以刀做剑,当空刺来!
武士刀势未尽,急收脚步,身子朝另一边躲避,黑刀陡然转向,两把刀在空中相撞,似九天神雷猛然作响,铿锵震耳。拔孤夷借势翻身站起,脚步连退,他并不想跟尔越负山的侄子打一架,乃至无心应战。武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手臂微抖,随之脸上怒色再现,黑刀高举,攻势凌厉。拔孤夷只得不住横刀招架,渐守渐退。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刀与对手,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一攻一守间,毫无凝滞之处。
萧泰简在过去的影视作品里看过无数冷兵器战斗,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场真实的决斗。他一度以为拔孤夷已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战士,可没想到,黑甲武士竟能逼得前者连还手的勇气也没有。
张苍头忽然凑到马车前,“你猜谁会赢?”
萧泰简毫不犹豫道,“黑衣人。”
“你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张苍头微笑道,“我们打个赌。”
萧泰简全身上下只有一枚铜印,而且怀荒军也不会因为这枚铜印而站在他的旗下。于是他拿了出来,“老头,你想督怀荒军吗?”
张苍头犹豫了会,“没有更值钱的玩意?”
他看着溪水岸边随眼可见的碎石,好像它们和铜印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萧泰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真没有其他东西了。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把怀荒镇收下来了,”张苍头咂了咂嘴,白胡子随之上下抖动,“你为什么不看好拔孤夷?”
“他一直在格挡,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那他被砍到了吗?”
“......没有。”萧泰简顿了顿,又道,“但他迟早会输的。”
张苍头叹了口气,“我的大人,有时候看事情不要全靠眼睛,也得动动脑子。既然拔孤夷始终是守势,却没吃一点亏,不正说明他应付自如吗?”
“要真是应付自如,他为何不还手?”
“他毕竟是有求于人,如果上来就把尔越负山的侄子教训一顿,别人又会怎么看?”
他一时无言以对,忽然想起什么,“你还没说你的赌注是什么。”
“我不需要赌注,”张苍头从伤者手里抢过铜印,傲慢地解释道,“因为我一定会赢。”
萧泰简浑身无力,没想到张苍头会把话得这么直白,只能眼睛里充满厌恶地看着老人,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辆破车上了。然而还没等他爬下车,一柄黑刀凌空飞来,堪堪落在他双腿中间!
还好不是落在命根子上面。
萧泰简赫然回头,拔孤夷的刀已经抵在黑甲武士的脖颈上,后者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如同他此时的神色。
恰在此时,树林里冲出二十多骑,人人披甲挟弓,马鞍两旁挂着不少猎物的尸体。
张苍头在萧泰简面前晃了晃铜印,而后自满意足地收进怀里。萧泰简已懒得搭理他,视线紧紧盯着刚冲来的骑士们。他不知道尔越负山是哪一个,但肯定在队伍中。
此刻他心里在想,该做一些什么事才能博得尔越负山的注意。
可惜没人朝他看来,包括溪水边的男女,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拔孤夷和黑甲武士身上。
骑士中的一个黄胡子胖汉大声笑道,“看看啊,秀容川的第一勇士尔越綝,竟然败给了一个敕勒人!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荒唐的场面,要是说出去,十个人里至少有八个不相信!”
他胖得连坐骑都快撑不住了,整个身躯像是一座小山,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着,仿佛随时都会坠地。
黑甲武士冷着脸,转身道,“高市肱,我说我现在很想把你的脖子拧下来,你信还是不信?”
高市肱在坐骑上笑得前仰后倒,“尔越綝啊,你是大人的侄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拦得住你,我能有什么信不信的?”
尔越綝脸色愈发阴沉,问道,“大人在哪?”
“他本来是在这的,但又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市肱笑意不减,“他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说他不想见敕勒人,也不想见汉人。是的,他谁都不想见,但如果有什么无名无姓的人要找他,那就去祁连池。”
尔越綝面色一变,“祁连池?”
听到这话,拔孤夷也不由神色黯然,他以为凭刚才一番表现,已足以得到尔越负山的赏识。现实令他有些不甘,忍不住问道,“祁连池在哪?”
众人一片沉默。
高市肱幽幽看着他,“大人说过,他不想见什么敕勒人。”
“我是此番南下的敕勒人前锋都统长,”拔孤夷高声道,“尔越大人若要救援怀荒,我必能助他轻易取胜。”
“大人打猎的时候,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有人抢走他的猎物,同样打仗也是如此。”高市肱在马背上挪了挪身子,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你是听谁说大人要北上怀荒镇的?”
“难道他不打算出兵?”
“秀容川的军事动向,有必要说给一个敕勒人听吗?”
拔孤夷顿时语塞。
高市肱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手一挥,骑士们扯动缰绳,绕着马车围了一圈。他目光最终落在张苍头身上,犹疑地上下打量,随后抖着黄胡子问道,“先生?”
萧泰简惊讶地看着二人,不明白这个黄须胖子为何对张苍头格外注意。
张苍头木然道,“先生已经死了。”
高市肱不安而又恭敬地低下了头,“大人在祁连池上等着您。”
“他为什么要等我?”
“大人说,他一直在等您。”高市肱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起来。
张苍头摇了摇头,“那他为什么不肯亲自来见我?也罢,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我这次来,是想把这个叫拔孤夷的敕勒人带给他,你们也见识到了他的勇武,放眼秀容川也未必有人比得上。”
高市肱一怔,“大人还在......”
“先带我们去军营,”张苍头打断了他的话,朝拔孤夷道,“你不是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一支军队吗?我说得再好,也比不上你亲眼所见。”
拔孤夷愣在原地,重新审视了一遍老人。
高市肱还想说些什么,尔越綝已经从马车上拔下刀,萧泰简讪讪地抬开腿时,遭受了他一道白眼。
尔越綝只觉心里万分舒畅,没有什么比他看到高市肱的窘境还要值得高兴,他朝张苍头恭敬地施了一礼,“先生,我这就带您去军营。”接着回头对高市肱道,“你就陪大人在祁连池等着吧!”
刘阿奴骑着灰马走来,“那我呢?”
尔越綝没有说话,高市肱却没有好气地哼道,“你想去哪就去哪!”
刘阿奴反而高兴地冲到队伍前头,“我好久都没去过军营了,大人说将来让我当斥候统领,但我根本不知道斥候营是个什么样子。”
坚昆忽然道,“我知道,有马粪,有狗屎,仗还没开始打,斥候营里就会躺上几十具尸体。”
拔孤夷和尔越綝闻言同时点了点头,再认同不过。
高市肱的脸阴沉得像是下雨前的天色,他补充道,“你最好先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找到我送给你的裹尸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