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秋日正好。
一路上,刘阿奴原本走在队伍前面,但他的小灰马实在跑不了太快,渐渐落在马车旁边,只能远远看着尔越綝和拔孤夷纵马在前。
“先生,他们为什么喊你先生?”
这个小鬼年纪不大,问题倒多,他身子后仰,正舒舒服服地靠在马鞍上。
“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比较大,”张苍头似乎很喜欢这个少年,微笑道,“你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也会有很多后辈把你喊作先生。”
“我从未听大人提过你,但高市肱和尔越綝为什么会对你这么毕恭毕敬的?”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就是告诉你们要尊敬老人。这不仅仅是对汉人来说,契胡人、敕勒人、柔然人还有岛夷,都该这样做。”
刘阿奴有些呆滞地看着老人,尽管后者的回答相当有道理,但他还是一句都没听明白,感觉就像是老人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楞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当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轮到张苍头发问了,“我之前隐约听到,你把尔越负山喊作干爹?”
刘阿奴脸上浮现一丝自得的笑意,“整个秀容川里,谁都知道我干爹是大人!”
“他就只收了你一个义子?”张苍头眉头皱了起来。
“还有两个傻子,侯禹和独孤轲。”刘阿奴不情愿地道,“侯禹是义子营的统领,独孤轲终日不离大人左右,只有我,什么事也没得做。”
萧泰简忽然插嘴道,“那不更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感慨着,要是自己能穿越到这个小子身上该做好。义父是秀容川军阀,自己将来还能统管一支军队,到时候把古代那些经典战役都搬过来,整个天下不都轻轻松松地纳下手中了?
他正美滋滋地想着,张苍头脸色却更为凝重,“另外两个也是汉人?”
刘阿奴道,“不是,侯禹在改姓前是羯胡人,独孤轲是鲜卑种,他们都是出身六夷,鬼知道是怎么跑到大人帐下的。”
张苍头对萧泰简道,“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文轸吗?”
萧泰简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
“文轸收了七个养子,”张苍头缓缓道,“他之所以能纵横北境,一大半是靠他自身的勇略,但也少不了这些义子的辅佐。”
看到老人脸色愁苦,他有些不明白,“这不是好事吗?”
“有些时候,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哦?”
张苍头看了眼车外的少年,又沉默了。
萧泰简摇了摇头,每次都是这样,这个老家伙就喜欢把话说一半,剩下的让他慢慢猜。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更不会痛苦地去想。只是突然间,他又莫名地对那个文轸将军平添了几分好奇。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命运拉扯着,从溧谷河岸的军营到秀容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似乎即便自己没穿越,或者这个世界没有他这个人,一切也不会改变。
真的是这样吗?
那命运又为何把他带到这里?
在队伍前列,尔越綝与拔孤夷谈兴甚浓,不时发出大笑,好像已忘了不久前的决斗。
坚昆依旧在马车前带路,他也许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关心目的地的人,当秀容川的军营出现时,也是他第一个回头告诉马车上的人。
“看到那面快烂掉的旗帜没?”他伸手指着远处,兴奋开口,似乎早已受够了这段枯燥的旅程。
“是秀容军旗!”刘阿奴愤怒地纠正他,“你要是眼睛没毛病,就不会把它看成一面烂掉的旗帜。”
一眼看过去,它确实像是一面烂掉的破布。
萧泰简顺着坚昆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围着圈木栅的军营出现在眼前。旗帜挂在寨门顶上,迎风飘晃的黑色旗面上,随意涂了几道白线,仿佛是哪个士兵挂在旗杆上生霉的旧衣裳。
坚昆不屑地撇着嘴,“你还想再尝一巴掌吗?”
灰马一声嘶鸣,刘阿奴拔马越过前面的尔越綝一行人,当先冲向军营。
他的坐骑跑得并不快,守卫却来不及没有阻拦。半敞的寨门旁,几个衣甲油腻的契胡军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酒坛朝刘阿奴咕嚷着。灰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穿过守卫。
拔孤夷不禁皱起眉头。
尔越綝对此视若无睹,笑道,“这兔崽子跑得挺快啊。”
“你们的士兵还能在军营里喝酒?”拔孤夷问道。
“为什么不能?”尔越綝反而感到好奇,“契胡人嗜酒如命,什么事情也比不上喝酒更重要。不管高兴还是悲伤,把刀捅进敌人身体时要喝酒,把那玩意捅向女人的时候更应该喝酒。”
“那他们怎么打仗?”
“就算是喝醉了的契胡人,也是北境最好的战士。”
“可惜连一个孩子也拦不住。”
拔孤夷摇着头,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来错了地方。张苍头说过契胡骑士是世界上最精锐的军队,但现在看来,他很可能是老眼昏花了。
一行人穿过寨门时,守卫几乎是从地上爬起来的,他们试着用酒坛拦住队伍,又被尔越綝一脚踢开。
才走进军营,放眼所见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篝火在营帐间的空地上燃烧着,酒香四溢。契胡人在高声唱着,歌声悠长而苍凉,甚至没人注意到有车马进了军营。
“大人说,杀人的时候杀人,喝酒的时候喝酒。”尔越綝似乎对这句话颇为认同,忍不住摇头晃脑地道,“他说的总是对的,即便整座军营里的人都醉倒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们还是能在下一刻把刀抽出来。一身酒味冲上战场确实不可思议,但至少契胡人还没输过。”
萧泰简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你们的大人还在祁连池,倘若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敕勒人,又该怎么办?”
尔越綝露出古怪的笑容,不以为然道,“还能怎么办?我们只好把砍下人头的机会让给义子营了。”
他说着,指了指左前方。
萧泰简抬眼望去,那是军营里唯一沉寂的地方。
十来座连在一起的黑色帐篷外,只有一个年轻而消瘦的武士驻刀坐在外面。黑色的铁面罩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深的黑色眸子,正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那是侯禹,”尔越綝啧啧道,“他是秀容川里唯一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乃至义子营的士兵都不敢当着他的面饮酒。我要是在这样的统领手下当兵,肯定连一天也熬不过。”
刘阿奴策马跑了回来,手里提着两袋子酒,他把其中一袋扔给了尔越綝,又朝萧泰简道,“你最好别去惹他,侯禹虽然不是哑巴,但和哑巴也没多大差别。他的世界里,除了杀人就只剩下杀人。”
拔孤夷看着远处的侯禹,心里突然有些惊悸,“他一定杀过很多人。”
“多到数不清。”刘阿奴补充道,“每次打仗,他提回来的人头都是最多的。后来实在提不动了,只能割下死人的耳朵,但就算是这样,他也需要一匹驮马。”
义子营的黑色帐篷里,始终死寂一片,侯禹如同墓园里飘荡的亡灵,正静静地守护着那里。军营里的喧嚣似乎影响不到他,有一座无形的墙将所有声音都给挡住了。
刘阿奴将酒袋子高举着朝侯禹挥舞,大声招呼着。
后者果然是个哑巴,依旧沉默不语。
萧泰简忽然怔了怔,脑海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魏国......梁国......七镇......
肆州......秀容川......尔越负山......
他隐隐想起了一个英雄辈出的历史时代,但这念头才升起,又让他模模糊糊地抓不住。
将车马安放到军营里的马厩后,张苍头一步跨过醉倒在地上的马夫,找到了拔孤夷,“你喜不喜欢这里?”
“如果我没闻到这么臭的酒味,没看到有人瘫倒在脚下,就算他们不是多了不起的战士,我也会留下来的。”拔孤夷尽量让怒气没有表现在脸上,可还是差点咬上了舌头,“你骗了我,你指望他们能帮到我什么?秃树机甚至不用派出他的精锐,随便一个小部落就能把这些人轻易击溃。”
“你后悔了?”
“你该让我找个信得过的人。”
“你连尔越负山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就不值得信任?”
拔孤夷目光扫过周围,随处都能见到醉倒的契胡士兵,“我不是瞎子,但愿你也不是。”
张苍头笑着拉过萧泰简,“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萧泰简耸了耸肩,“你指的是哪一句?”
张苍头摸出了怀荒镇将的军印。
“哦,”萧泰简无奈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重要,还要动动脑子。”
拔孤夷不想理解,他看着这座满是酒香的军营,一点也不确定自己将来能在这儿熬多久,与一群酒鬼厮混,还不如跟黑木林的野狼终日搏杀,“秀容川不是什么好地方。”
萧泰简附和道,“你快走吧。”
拔孤夷没料到这个废物汉人说话会这么直接,他一时愣住。
“不管你走不走,我倒是很想留下来。”萧泰简又转头对张苍头问道,“洛阳的旁边,是不是有个叫河阴的地方?”
张苍头道,“浊河以南都是叫河阴......不过洛阳左近,确实有个河阴县。”
萧泰简心内狂喜,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河阴......
河阴之变!
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南北朝末期的一个翻版。而执掌秀容川的尔越负山,很可能是当时的著名枭雄尔朱荣!
若要在这样一个时代混出头来,还有什么比尔朱荣这根大腿更值得抱?
更何况,他如今就在秀容川!
兴奋之情还没褪去,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事。
于是他激动地抓住张苍头的衣领,“快告诉尔朱......尔越大人,有大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