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狼再怎么凶悍,它的牙齿也不会比狗锋利多少。
但问题是,他们只有八个人,而躲在林间里正咆哮着的野狼,却不下三四十头。
萧泰简抬头望了眼夜空,他儿时曾听过一个故事,传说人死后,就会变作天上的星星。他从皇甫深的乱棍中活下来过,又在敕勒人手里逃出生天,可他并不指望这种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也许下一刻,他就能让这些饿狼饱餐一顿。
拔孤夷是个骄傲的战士,他坚持站在最前面,双手紧握战刀,半蹲着腰,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萧泰简离他不过三四步远,清楚看到他背上的累累刀痕箭疤,谁也不知道这个不爱披甲的战士,身上到底留下过多少伤口。
在接连不断的狼嚎声中,坚昆回头看着萧泰简,“汉人,你害怕吗?”
萧泰简用更为苍白的脸色回答了他。
“跑吧,或许我们还能帮你挡一会。”
坚昆满是浓须的嘴上挂着促狭的笑容,补充道,“你不必跑多远,只要能跑过你旁边那个老头就好了。”
张苍头问道,“你打算听他的?”
“我能站着就已经不错了,”萧泰简可不觉得逃离死亡是件简单的事,乃至忍不住抱怨道,“谁能给我一把刀?”
没人愿意这么做,张苍头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只是紧紧握在手里,根本没有递给他的想法。
萧泰简只能颓然叹气。
幽林里突然沉寂下来,再也听不见狼嚎声。
下一刻,黑暗里蹿出几十道灰影!
拔孤夷发出一声低吼,举刀将一头当先扑来的野狼砍作两半,转身又一拳砸在另一头狼身上。他力气固然大,但那条狼刚摔在地上,又猛然爬起,獠牙大张,一口咬在他右手胳膊上!
他奋然用左手按住狼头,猛一用力,两只猩红的狼眼顿时被他捏碎。野狼发出痛苦的惨叫,却没让拔孤夷生出一丝同情,他再度用力,将整个狼头往上扯起来,他耳边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但不知这声音是来自他的手臂,还是来自野狼的头颅里。
越来越多的饿狼从深林里钻出,火堆将它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是无数晃动着的黑色尖牙,阴冷地垂在溪边。敕勒人奔波已久,他们曾是骁勇善战的骑士,但如今坐骑已然跑不动了,他们同样疲累无比。坚昆才砍翻一头狼,就看到一个同伴被咬破了喉咙,正在地上发出嘶哑的哀嚎声,更多的狼闻到血腥味,又将他的脑袋彻底撕下来。
坚昆目眦尽裂,他早就受够了同袍死在面前的场景,如今他怒骂着,嘶吼着,提刀捅进一条狼的腹部,战刀抽出来的时候,腥热的鲜血洒了他一脸。
“来啊,畜生!”
他顾不上擦去脸上的血,大声叫骂着,反手扬刀,又有一匹倒霉的狼死在他手上。
张苍头虽然老,但不至于提不动刀。
从今天黄昏逃离敕勒军营开始,他的表现就愈发令萧泰简感到惊讶。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举着一柄二三十斤的铁刀时,就像拿着一根芦苇,毫不费力。他缓慢地移动脚步,但每一步都能堪堪避过袭来的野狼,似乎心里早已算准方位。萧泰简紧紧跟其后,尽量不要惶恐表现在脸上,他张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畜生!”
他听到坚昆还在愤怒地咆哮,不远处又倒下一个敕勒人,后者整条右臂都被扯断,痛得在地上不停翻滚,四五条狼围在他身旁,不时扑上去咬一口。
黑暗里,越来越多的狼冲了出来。
萧泰简喃喃道,“到底还有多少条狼啊?”
“快倒下!”
张苍头忽地朝右扑倒,萧泰简忙不迭地跟着倒了下去,一头狼当空扑过,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野狼扑了个空,整个身子不由失去重心,在地上翻了一圈,喉咙里发着难听的呜咽声,又拔腿冲上来!
躺在地上,总比不上站着行动自如。张苍头一个懒驴打滚,提前躲向一边,只剩下可怜的萧泰简,脑袋一懵,根本不知怎么办才好。电光石火间,野狼已腾空扑至,他看到锐利的狼爪出现在上空,狼牙如冰锥一般,饥饿与仇恨的寒芒隐现在獠牙。
他突然发现,生命有时会脆弱得连呼救声也发不出来。他张着嘴,眼睛瞪着格外大,死亡的阴影遮住了扑闪的火光,他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野狼最终扑在了他身上。
没有想象中的撕咬,除了被撞上来的那刻全身骨头散架般得疼外,他一点伤痕也没出现,只有热血在不停流淌,染湿了全身。他睁开眼,没有看到獠牙,连狼头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躺在他胸口上,止不尽的血从中涌出。
张苍头在他身前大口喘息着,铁刀垂在地上,狼头则滚落在一旁。
当火堆化成灰烬时,战斗终于结束。
狼群纷纷远遁,留下七八十具同伴的尸首。拔孤夷一手提着狼头,一手以刀撑地,他回顾左右,亲卫中只有坚昆还活着。他还来不及悲伤,就看到溪水边怔然站着的萧泰简,还有那个老头。
转眼悲哀已变成怨恨,他将狼头扔进溪水里,厉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张苍头坦白道,“活着总是件好事。”
“但我的人都快死完了!”拔孤夷咆哮着,“在遇到你们之前,我还手握两千铁骑,都是沉峰领最好的战士,他们离开草原,从漠北来到七镇,不是为了去死!”
“确实不是。”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一天的时间,我在怀荒镇前失去了四百多勇士,又在秃树机的军营里丢了一千多人。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拔孤夷几近癫狂,拔刀作势要砍向他们,才走出两步,忽然碰到一具亲卫的尸体,他身子摇摇晃晃,又颓然停下脚步,“狄尊天神啊,我该怎么做......”
这个骄傲的、从不肯皮甲的战士,在这一刻竟然流下了眼泪。
萧泰简看着他萎靡的身影,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是不是个灾星?”
“应该是的,”张苍头回答得很干脆,且毫不犹豫地把责任全推给镇将大人,“你看我已经够老了,怎么可能当得了灾星?”
夜色渐深,腥味愈浓。
坚昆重新点燃火堆,将五个同伴的尸体连同死去的坐骑绑在一起,又推进溪水里。他断断续续地默念着艰涩的敕勒祭词,神色无比肃穆,原本矮壮得像是树墩的他,此刻看起来无比高大。
拔孤夷躺在地上,再也没说一句话。
张苍头更在意关于肚子的问题,他拿着匕首,两三下就把狼皮剥开,又掏出内脏,放在溪水边冲洗片刻,不一会,这具野狼的肉身已经挂在火堆上。
他熟练得像是做了无数遍这样的事。
遥远处,又传来一声悲怆的狼嚎。
萧泰简对这声音充满恐惧,颤抖着问道,“它们还会来?”
“你说呢?”张苍头专注地转着狼肉,以防烤焦。
“要是再来几十头狼......”萧泰简摇了摇头,继续道,“不用那么多,就算只来十几头,我们今晚也得死在这了。”
“倘若你被人毒打了一次,还会跑回去再领一顿打吗?”
“......不会。”
“你会不会担心,那个打你的人正在追过来的路上?”
“......会。”
“既然是这样,如果你是狼,你到底是有多远跑多远呢,还是再凑过来找死?”
“......跑。”
张苍头收回烤肉,拿刀割下一条腿,插上木枝后朝他递过来,“所以你是人,而不是狼。据我多年的经验,野狼永远不会一走了之,即使不回来,也会一路远远地跟着——别让它们找到机会。”
他说得极为认真,萧泰简的脸色更为苍白了。
“当然,”张苍头补充道,“我要是你,就会饱餐一顿,再睡个好觉。哪怕是死,也得舒舒服服地去死。”
萧泰简还在犹豫,拔孤夷却挺身而起,一把抢过狼腿。坚昆见状,也走过来,盯上了张苍头手里的烤肉。
拔孤夷咬了一口,刚烤好的狼肉很烫,但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
“你手艺不错。”他不吝夸赞。
张苍头含笑着又割下一条腿,坚昆直接伸手接过。
拔孤夷边吃边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但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你还年轻,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
张苍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泰简打断,“我饿了。”
老人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还是再度割了块狼肉。
萧泰简不想被烫到,连吹带扇,等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刚尝了一下,他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狼肉又馊又硬,像是生吃干菜一样,他嚼了半天,硬是没有咽下去。
“废物......”拔孤夷忽然出声,停顿了会,才道,“我想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萧泰简艰难地吞下狼肉,“免贵姓萧,你要打的怀荒镇,刚好是我的地盘。”
拔孤夷一怔,失声笑道,“你是怀荒镇那个废物将军萧泰简?”
任何一个人被喊作废物,心里都会感到不舒服,但萧泰简明显已经习惯了,他懒懒回道,“是的,你又是什么废物将军?”
拔孤夷脸色隐怒,刚要发作,张苍头又递给他一条狼腿,同时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正午时,我看到你在怀荒镇下来往冲锋,大有万夫莫当之勇。放眼整个草原,也难找出几个有这般勇武的敕勒人。你又说过,你的军队都是从沉峰领带来的,那么想必你就是敕勒三十六部里,沉峰部的少领主拔孤夷?”
坚昆一时忘了啃肉,讶然道,“老头子,你也猜得太准了吧?”
张苍头脸上掩不住自得之色,“你若是再活个几十年啊,也能像我一样。”他无时不刻在彰显自己年龄之大,阅历之广。好像只要活到他这个年纪,就能成为下一个张苍头。
拔孤夷却忽然严肃起来,认真道,“阿翁,既然你懂得这么多,我还真有件事请教下。”
张苍头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看得到,如今我没兵没马,天下之大,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的声音无比悲凉,低沉着道,“秃树机当着二十多部的领主指我为叛徒,他处心积虑,早有这打算,甚至搬出一堆证据。我根本无从解释,就算回到草原,等着我的也只有死......我不怕死,只怕死得冤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复仇,”拔孤夷回头望了眼北方,“但我如今回不了草原,只能在汉人的地方留下来。我希望在你们魏国找到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慢慢积蓄力量,可我又不知道谁会帮我。”
张苍头冷笑道,“你指望汉人帮你?”
“不,我也帮他们。”拔孤夷摇头道,“你清楚我的本事,我可以帮他们打仗,只要到时候给我一支军队,让我有机会杀掉秃树机,一洗血仇。”
“你大可孤身回去,凭你的武艺没多少人拦得住,要杀你的仇人不是易如反掌之事?”
“杀了他又如何?”
“你还想要什么?”
“他来的时候,已经把沉峰领血洗一遍了,”拔孤夷的眼眸里陡然失去光彩,空洞无比,“他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妻子,连同我部族七千人,男女老少,他几乎没留下活口。他根本就是要灭绝沉峰领,也早就想杀了我!”
张苍头一时无言。
拔孤夷死死盯着老人,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张苍头默然迎向他的眼睛,平静地回道,“我也知道你该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