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

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年,悲伤也好,哭泣过也罢,他终于成为了照片上的影,你心中的一段记忆,尘世中的一捧灰烬亦或是一座坟冢。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终于被时间打败,成为了不再哭着说想念她的小姑娘。我这样说,天堂里的他,该笑了罢。

我依然记得,那天我牵着父亲的围裙吵嚷着要父亲把炸肉拿给我吃,父亲一边用筷子在油锅中翻着,一边从炸好的里脊肉里捡了一块最大的放在我手里,笑我馋。临近年三十,母亲的窗帘刚拆下来扔在地上,白纱缦脏的像擦地板的抹布。我小口小口的咬着肉看母亲忙里忙外,电话铃想起来,是我争着要接的。一接起来,我就迫不及待的说“新年快乐”想得到夸奖。姥姥说了一句“你也快乐”就让我妈接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问,姥姥的声音怎么变了,是不是感冒了。母亲的脸色越来越差,我忘了她说过些什么,只记得她可以攀比那堆旧窗帘的脸色。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家的年停止了,热油不再沸腾的托起炸肉,旧窗帘也无法拥抱水的温柔。他病重了,我们得回家。

一百八十公里的路,从平原到山区,连皑皑的白雪结冰的山路都没阻挡得了我们回家的路。我还在上车前的那一刻没回过神来,父亲给我包好大衣,在纷飞的雪里把我和母亲拥到汽车站。车停运了,大雪,年关。父亲只得找出租车,花比车票贵十倍的价赶回去。父亲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快一点,家里老人病重。”老人病重?谁啊?锅里的肉我还没多吃几块呢。一路上都是大雪,母亲一言不发,父亲握着母亲的手。“没事,你放心吧,一定没事。”那天的大雪,估计也下在了母亲的心里 ,经久不化。

到姥姥家的时候,姥姥也在炸丸子。不过我从来不在姥姥家吵嚷着要吃。姥姥姥爷不舍得吃肉,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买几斤肉做丸子。那天姥姥的眉头一直皱着,门上大红的福字也让我欢喜不起来,我没敢拿糖,我总觉得连糖也有苦苦的味道。妈妈跟姥姥说了一会儿话,就说要进去看姥爷,我也进去了,躲在妈妈身后。我不相信才两个月不见,他就成了这般模样。

做化疗做的头发都掉光了,就算没有花白的头发也看得出他上了年纪,脸上的皮肤松弛的堆在一起,像起伏的黄土地。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好像在与莫大的痛苦决斗。他的嘴唇干裂起了皮,颤抖着,哆嗦着,我觉得那不是他,我不知那时的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再也不会喊我“静静”。

“静静。”他见到我来,放下手中的毛笔,黑发中夹杂着少许白雪,他把我架了起来,一圈一圈的转,我紧紧的抓着他白色的衬衫,哈哈的笑着。母亲跟在我身后进来,看到这一幕母亲总把我接过来,“爸,你小心你的腰。”“没事,我看着静静高兴。”他乐呵呵的说,我搂着母亲的脖子,依旧哈哈的笑。以为他没发现他的白衬衫上,多了两朵灰色的梅花。风吹着桌上的宣纸沙沙的响,他刚刚写完的毛笔字还散着墨香。白纸黑字像他做人一样分明。

他是学校的校长,在山区里。那幢学校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粉刷一新,他带我和弟弟去那里玩,骑着那辆大大的金鹿自行车,前边坐着弟弟,后面是我。他每次都先用一只脚溜车,然后才坐的稳稳当当的骑。我时常怕他踢到我,但一次也没有过。他在办公室里洗手,搓的仔仔细细的再用毛巾擦干,这才去批改学生的作业。我和弟弟就东翻翻西找找,我从他柜子里拿出一个新的演草本,准备画画玩。他见了,忙吧新本子抽回去,换给我一个他用完了的本子。我说都用完了,他就翻过一页,“你看,反面不是还没用吗。”我撅着嘴不高兴。他笑着揉揉我的头,“给哥哥姐姐们用吧。”弟弟拿他的白粉笔在地上画画,他见了,立马过去拿粉笔,弟弟不给,结果粉笔断了。他扬起手拍了弟弟的屁股一巴掌。弟弟把手里半截的粉笔扔了出去,他过去吹了吹上面的灰,放在盒子里。弟弟挂着泪说:“姐,爷爷真小气。”他小气不止一天了,不止在白粉笔上。

有次天气特别热,我和弟弟想喝汽水,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把钱藏在手里,跟我们说没有带钱。我们那时觉得丢脸极了。人家卖冰棍的老板娘看着我们呢,他也不觉得尴尬,笑呵呵的带我们去河里洗澡。我那时真的不懂,为什么他有钱给他的学生买本子,却没钱给我们买汽水。那时候河水可清了,阳光洒在水面上就像天上的星星。

大年初三,他走了。弟弟扯着我的衣角懵懵懂懂的问我,他去哪了。我说,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那是我在小屋中看他的照片,白衬衣,蓝色裤子。一双很旧的黑色凉鞋。他那样年轻,头发还是乌黑乌黑的,一如他的眼睛。恸哭声传来时,我才惊觉发生的到底是怎样的事,一个人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家长们不让我和弟弟进去看他一眼,最后的一眼。弟弟见我哭了,也跟着哭。大地的心脏也停止跳动了,我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帘底看他一眼,他躺在草席上,脸上是一张黄纸。我拽着母亲的手,哭着说“你让我姥爷起来啊,起来啊,地上凉。”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他说过他要回山里去,男人们在前面,棺木和遗像。女人们在后面,披麻和哭丧。走回那条山路时,别人家的年也停了。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地上的鞭炮红屑也镇不住凄清的白和肃杀的黑。当村民知道送走的是我姥爷,他们都换上了素衣,送葬的队伍竟那样长,路都白了,我已经不会哭了。

长明灯闪烁着,婶子不时的挑几下。他们说那是给他照路用的,不能熄了。我一直盯着那颤动的火苗,生怕它熄灭了,他找不到路。我那时就在想,那些纸质的花圈,那哭丧的乐曲,对一个已逝之人有用吗?他走了,成了一捧灰烬,一座新坟。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提起他我已经不会再哭了,他坟上的新草都枯尽了吧。

我和他在没有故事可写,一晃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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