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湖南,主要是看望舅妈,因为她80大寿,还因为她的第二任丈夫去世不久,我都有10年没有见到她了。少时,她和舅舅一直厚爱我,再忙也要去看望她。
舅妈的第一任丈夫是我的亲舅舅——妈妈的哥哥,是一名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革命军人,改革开放初,舅舅因患病去世,两年后一名参加过抗日的老革命军人成为我的续舅舅——舅妈的第二任丈夫。
无疑,舅妈爱革命军人,她嫁给他们,享受了荣光,可是更多的是为他们的付出。
一 舅妈与她的第一任丈夫
1945年11月14日,东北人民自治军改称东北民主联军、为贯彻中共中央关于《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东北民主联军把工作重心转向距离国民党占据的大中城市较远的城市和乡村,以师(旅)为单位开始有重点地分散到东北各地,发动群众,清剿残余伪军和土匪,建立根据地。
我的舅舅那一年不到17岁,正在县里读高中。
他的父亲我外公读过私塾,可是父母早亡,是穷个秀才,在呼兰河畔一个像镇子一样大的乡里很有名气,德高望重。他母亲我外婆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出天花长了麻子,带了很多嫁妆、银两下嫁给了穷秀才外公。用当时人的话说外婆是旺夫命,她很有胆识,理财过日子能手,嫁过来后,不断地买田地、盖房屋、开商铺。共产党、八路军进驻乡里,她和外公又很开明地接受共产党的思想宣传,拥军、配合解放区的各项工作。
舅舅停课了,他的学校进驻了共产党的军队,成为一个政治军事领导中心地。他被选为通信员,为共产党的各个乡政府传送信件和上级指示。
由于舅舅接受共产党的先进思想和治国理念,做事认真,人又聪明,完成任务好,几个月后被一个教导员推荐去一个军校学习深造了。
当共产党的教导员来家里跟外婆外公商量时,外公外婆没有一点儿杂念,痛快支持了老儿子离家深造。
听妈妈讲,舅舅离开家乡后,共收到他托人稍给家三封信。
第一封是走后两个月。那封信里,主要是告诉父母,他到了一个全新的学习环境,学习救国道理,学习军事理论。但是他没有说在什么地方学习。
第二封,是写于1947年,东北开始土地革命时候。他托人带来了一封家书。劝告父母,要认清形势,理解共产党的土改运动,是在建设一个全新的新中国,消灭贫富悬殊的社会现状,让天下人一起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因此要配合土改工作队,不讲条件,上交一切家庭私有土地、房屋和多余的金银钱币。
第三封信,是在第二封信不久,那封信里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大概意思是;他已经学有所得,就要学以致用,跟随野战部队南下,等解放全中国以后,他会回来探望父母。
以后的5年里一直没有舅舅的信息。
47年,乡里跟随解放军南下的十几个青年,不断传来‘光荣“了(在战场上牺牲)的信息,外婆外公为这个最聪明、懂事的三儿子的生死,5年来,心里一直煎熬着。
1952年底,乡公所送来一张奖状,并有几百元钱。那是由朱德亲笔签发的奖状:你的儿子xxx,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荣立二等功,以资鼓励。
土改以后,外公外婆家里没有了以前的风光。因为土改时,尽管主动交出了土地和金银财宝,给定的阶级成分仍是富农,又加上外公的i“伪乡长副职”,尽管他们没有被农会列为专政对象,也受冷落了。家里一贫如洗,他们的四合大院坐北朝南的四间正房,已经分给了农会领导一家子住,外婆一家被指定搬到了西面的一间厢房住,过去是家里雇工和用人住的,北面就是一个碾房,那里有一个大石磨,是脱谷子磨面的作坊。
几年没有什么高朋贵宾登门,来了乡里领导,还给了他们钱和奖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外婆以为舅舅也光荣了,当时大哭起来。乡领导也茫然,不能解释更深的意义。
1954年初,即将过春节的时候,那一天,对外公外婆说,是久别的一个晴天。
下午,围坐在炕上火盆前的外公,听到大院上房家的狗叫,还有那主人的吆喝声,外公用火盆里的烙铁将上了厚厚霜的玻璃窗热化出一块透明的地方,把眼睛凑近望出去:大院里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一个年轻的军人向这间显得破旧的西厢房走来。军人的左边是时任乡长的高某,他是土改时农民推举出来被土改工作队任免的,他与外公沾点亲戚,有他照着,在土改时外公没有受到武力对待,可私下从不来往。军人的右手是一个干部摸样的人。
没错,这些人是奔外公家来的。
“老X先生,老X婆子,看看,这是谁?”高乡长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叫。
可是先进来的却是那个年轻的军人。他几乎踉跄着进来的,嘴里喊着:“妈妈,是我回来了!”他扑到外婆身前,搂住了外婆:“妈,我想你们啊!!”
外公却喃喃地:“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然后,他对着乡长和那名县里的干部还有疑惑似的说:“这是我家的三儿子啊!?”
外公外婆都哭了,他们这次是喜极而泣。这次因为儿子最终回来了,虽然他比同乡几个青年早离开家乡,可毕竟他回来了,而几家的孩子都没回来,有两个是身上挂彩回来的。
原来儿子47年,经过两年的军校学习毕业后,他就一直随林彪第四野战军南下,参加了解放全中国的许多战役。一直解放了海南岛。最后,他又被派遣参加了抗美援朝。因为三舅学的是军需调配和供给,做的是危险性小但很重要的后勤给养工作,没有冲锋在血雨腥的风的第一线,所以,虽然经历无数次解放全中国的战役,也理立过几次战功,还是存活下来。
舅舅看到土改后家里的现状,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劝爹妈说:“新中国,农村再不会有地主了,城市也没有资本家了。以后都要靠参加集体劳动,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也公平合理。希望父母适应新中国的政策吧”
让外公外婆失望的是,三儿子只能陪父母度过春节,过了正月十五,他又要走了。
儿子说,他是部队里的人了,是革命军人。这次,从朝鲜刚刚回来不久,一些战士可以选择回乡,也可以选择到城市支援国家工业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新工人,而他们几人被部队留了下来,领导让他们向父母报平安,与父母过个团圆年,就要返回驻扎在南方的部队。
外婆说:“儿子,你该娶媳妇了,”
舅舅说:“妈,不用为我着急,以后我会给你娶个媳妇回来的。”
舅舅从45年17岁离家,一去就是9年,跟随共产党的军队解放了全中国,还去了朝鲜。如今26岁,在农村,已经是老小伙了,还没有媳妇,父母怎么能不着急呢?
舅舅解放后第二次回家探亲是1958年。正是那一年,舅舅先在县城里认识舅妈,然后带着舅妈回来见父母的。
舅妈从小生活在多子女的家庭里。她父亲在县城做一个商铺的伙计,有点文化。先前媳妇早逝丢下5个孩子,一个善良的大姑娘嫁给了父亲。舅妈是父亲第二任老婆生的第二个孩子。
舅妈同父异母的有3个哥哥,两个姐姐,同母所生是一个姐姐。以后她又有了两个同母同父弟弟。在诸多的孩子中,舅妈是最听话最聪明的一个,她经常抽空跟父亲学字学算数,跟着母亲在县里打零工补贴家里生活费。解放初,她报名参加了首批共产党政府开办的扫盲班。因为聪明,她比其他人进步很快,就被推荐去了师范学校速成班。一年后被吸收到扫盲工作队,成为扫盲的教师。
舅妈挣工资了。她留下自己极少的生活费,把钱全部交给父母,支撑家庭生活开资。
工作努力、成绩出色,人长得也端庄大方,很受县里抓文化工作领导和同事们喜欢 。也许为了能多帮父母几年,也许称心的人还没出现,她迟迟不愿嫁人。
58年,她22岁了。
那一年,刚好舅舅回家探亲,先到了县城看望他的老领导——当年推荐他去军校学习的人,正是这个县的县长。县长得知30岁的舅舅还未娶妻成家,立刻拍头:啊,有了!正合适!文化站的XXX,那姑娘保你喜欢。“
于是,舅舅与舅妈见面了。
县领导把年轻军官和文化教育组的姑娘约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解放军两眼炯炯有神,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厚嘴唇,嘴角紧抿着,不大轻易说话的 忠诚样子:肩章上一杠四个星的军衔,让舅妈心起敬意,在为扫盲班的学员读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时她就为志愿军战士们感动过,曾暗下决心,一定嫁给一名志愿军。这个心思,她跟老妈说过,也跟一直关心她婚事的县领导说过~这个心思。
姑娘坐在军官面前,红红的脸庞,她腼腆地低着头,时而抬头看着眼前的军人,虽不多说话,从她的眼神中军人看出姑娘对他的羡慕,他也喜欢这个小自己8岁的灵秀的姑娘。
县领导安排军人和姑娘进行了一次交底谈话:
军人测探着姑娘:“我虽然参加了解放战争,也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立过战功”。可我家成分是‘富农’,我爹又被说成是伪乡长,土改时,家里过去的财产都被没收分给贫下中农了,家里拿不出彩礼,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姑娘说:“我就奔着你是解放军,还是志愿军,是革命军人。听说你父母是开明人士,积极服从土改,不抗拒新政府,把财产交上去分给穷人了,我能劝说父母,我家不要求彩礼,·····。
军人又说:“嫁给我以后,你就是随军家属,也要离开父母,跟随部队,你怕不怕离开家乡?”
姑娘说:“你跟部队走,我跟你走,不怕。”
军人笑了,他拉起来姑娘的手说:“你真好。”
他们分别到各自的家里拜见了父母。
就是那一年,舅妈只接到了外婆给的一套衣裤布料,没有举行婚礼,随舅舅回南方了。
我不知舅舅部队的番号,那年,舅舅所在部队应该是驻扎在湖南,
部队领导腾出来一间办公室。没有买什么家具,衣柜是留给他们的几个办公柜子,没有买桌椅,是办公室里留下来的旧桌椅给他们使用,也没买床,是几块长版搭在两条长板凳上做床。
只几个部队首长和战友来到了这间办公室改成的新房,参加了舅舅和舅妈的简单婚礼——类似茶话会。
舅妈转到所在城市的文化局工作。
60年,他们的大儿子出生了,孩子名字取出生地名为“湖”。
舅舅的官衔远远达不到部队给配置保姆的资格,他们没有请保姆,因为夫妻两都承担起了双方父母的赡养义务,每个月,都要往家乡寄钱补贴生活,还要资助侄子侄女读中专。
当部队分给他们家属房不久,舅舅不带家属,只身调到广西,我外婆去湖南帮舅妈照顾孩子。
后来外婆常常对我们讲舅妈的好:那一年夏天发大水,部队家属大院被水淹有半米深。部队出车,转移家属。舅妈把儿子递给救助的战士,不顾贵重家私,最先背起外婆,外婆固执地要她先将贵重物品转移走,可她坚决地说:”妈,什么比妈更贵重啊?你有个闪失,我对不起湖他爸爸。“
一年以后,舅妈和孩子作为随军家属也调到了广西。
再一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在广西出生,取名为”广“。
舅舅并没有因为两个孩子都小被照顾,他没多久又被调到另外一个城市。不过,舅舅可以两个月就有几日探亲假。还是外婆过去帮着舅妈照顾两个小孙。
后来外婆回到北方,常对我们讲起舅舅一家住在部队家属大院的生活,那是很有计划和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晨,军号响起时,一家老小都要起床。有补贴地按时吃供应餐。舅舅和舅妈生活开支很有计划性。在夏天酷暑日子,每个孩子一天只可以吃便宜的几分钱一根的冰棍,一天只准吃一根,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有时会站在小贩跟前一连吃几根。平日里吃着普通的饭菜,一个星期只在周末改善伙食。一年之初把要寄回北方的赡养老人开资,要添加的家庭用品和孩子们的衣服、玩具都列入开资计划,而且不会突破开资。
我想这也许和舅舅所学的专业有关吧,用军需调配供给的方法对家庭进行经济管理。
听外婆讲,部队大院里的孩子们玩游戏都是八路军打日本,解放军打蒋介石的“持枪战斗”。
有一次,外婆突然发现长孙倒在院里的一条路边,闭着眼睛,手里还拿着一把玩具手枪,外婆慌了,拉起孙子一条胳膊,喊着:“湖子,你怎么了?快起来!”后来,几个孩子也围过来,对外婆解释说:“他牺牲了,被蒋介石的兵打死了!”
外婆认真地大叫:“现在,蒋介石还敢派兵来杀我孙子?”
这时孙子突然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奶奶,我们玩呢!”
舅舅经常不在家,每次回来,他都带回来一些外地食品。他会向外婆和舅妈了解孩子们近阶段的表现,做过哪些好事和坏事。然后他把孩子叫到跟前,把糖果份给孩子们,做过好事的,会多分一些,然后让孩子反省都犯过那些错误,孩子如实说了,他就表扬孩子很诚实,还要孩子认识错在哪里,为什么会做错事;如果孩子把做过的错事打埋伏,他就会罚孩子【关禁闭】,让孩子到一个小空房子里反省。再不老实,或犯了严重错误,他会让孩子伸出手来,用一块木板,小小用力打手掌,还不许舅妈和外婆说情,直到孩子承认或认识错误。
舅舅作为一个军人,我有记忆印象的与他相见,仅有二次。
第一次,大约65年夏天。他们一家4口回北方探望亲人。
每到一家,他都要详细问到每家人的生活情况;,如大人的;工作如何,后代侄子侄女外甥们的学习情况。
在我家,他明确表达出对我爸爸的不满意:
第一,在舅舅看来我爸爸不该脱离集体工作岗位,自行单干搞个体新旧鞋铛,,因为新中国公民都要在国有或集体企事业单位里面参加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他批评我单干的爸爸没有纪律约束,出工三天打鱼两天嗮网,这样过日子十分不妥。
第二,他以兄长身份批评我爸妈家庭生活经济无计划:对他们一家的招待开销过大。他说:你的月收入有多少?我家这一次来住几天,你把一个月的经济收入一半花掉招待我们,我们走了,你还怎么过这个月的其余日子?他还说:过日子不要赚一个花两,要有积蓄,留过河钱。
我却是舅舅很满意和受鼓励的人。
他看到我的几年三好学生奖状,知道我学习好,一连三年都是学校的好学生,他拉着我的手说:从小学好知识,才能学到本领,长大对社会有用。为此他给我与弟妹们的礼物之外,专门给我买了一件花格子衣服作为鼓励。
文革期间,传来信息是舅舅被部队派到驻地一家大企业"支左"。68年初冬,舅舅再次回到东北。这一次,他是回东北参加"征兵",顺便回家探亲看望我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