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不认为你的看法是对的。是的,这个世界有些工具性,功利性,但始终还是有温度的。”看着他那张落寞苍白的脸,我说道。
他并没有看我,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眼神空洞地看向窗外,喃喃道:“尽管我也清楚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是执拗、偏激的,可无论如何这就是我内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明知自己是错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那样想,有什么办法呢?我早已习惯了这家伙的冷漠与他那不容辩驳的语调,便不再说什么了,同他一道望向窗外。
冬的第一场雪让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城市的点点黄光映着飘飞的雪花,宁静而温暖。
城市西北角的这座工厂,灯火通明。这是一座二十四小时持续运作,机械化,流程式的工厂。二十岁,我便同他一道进入了这座大楼,六年间,我们先后从屠宰区,饲养产蛋区,干到了孵化车间。对这份工作我极其满意,不仅仅是因为它为我提供了稳定的生活来源,更重要的是工作极其单纯,你不用耗费精力去思考,去创新,只需适应工作流程,在规定的时间里干规定的事情就好。大楼共二十八层,一到五层为肉鸡屠宰区,车间里雾气蒸腾,一天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六到二十楼为饲养产蛋区,成千上万只鸡被关在笼子里,咯咯声,鸡屎味儿和强烈的灯光混杂在一起。那些鸡个个涨红了眼,在这里它们只有两件事,吃和下蛋。产出的蛋经过筛选,受精卵会送至二十到二十八楼的孵化区,这里干净整洁,温度适宜,我和他便工作在这个车间里。
一枚枚鸡蛋在传送带上缓缓地移动着,像一群孩子坐在玩具小火车上。经过一个装有传感器的小门儿后,大多数鸡蛋被送进了保温箱。墙角的电子温度计显示出红红的37.8。暖暖的光像母亲的手抚摸着每个鸡蛋,为了能均匀地接受光照,保温箱不停地转动着,像一个个摇篮。
“叽——”,一个尖厉的声音打破了工厂的沉闷,紧接着是更多的叽叽声。又一箱鸡蛋孵化了,他迅速起身,快步走到那一层保温箱旁,熟练地拉出保温箱。箱子里挨挨挤挤的小黄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发出尖厉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把这些毛茸茸的小球捧到另一个箱子里,放到另一条传送带上。小鸡们像受惊了一般,叫得更响了。它们随着传送带颤巍巍地去往了另一个车间。
送走了小鸡,他又把蛋壳倒进了粉碎箱,然后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他的背紧贴着墙壁,双手直直地搭在膝盖上,身子与大腿,大腿与小腿呈两个标准的直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把直直的椅子,机械而木讷。一身白装,与白墙,白光融为一体,若是不动,你很难发现有这么一个人。我微笑地看着他做完一切。他是个不错的工友,干活严谨认真,从不斤斤计较。活儿多的时候,我们一起干,活儿少的时候他总是最先起身的那个。
凌晨六点,厂房的铃声响起,那是换班的讯号。我们迅速起身,钻进了一扇小门儿。不足10平米的小屋子,昏暗的灯光下,整齐地摆放着两个柜子。他脱下白装,一身蓝色德绒紧身内衣凸显了他高挑的身材,黑短的头发根根直立,仿佛一头黑钉,清秀的脸庞,浓黑的眉毛,一双深陷的,黑亮的眼睛显出几分英气和忧郁。我们换好衣服,推门出去。
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厂房外,几辆白色厢式小货车正排队取货。一袋袋鸡排,鸡翅,鸡脚被装上车,那些肉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干净得像雪一样。八点左右,在冷链运输车的帮助下,这些鸡肉就会出现在超市的冷柜,或者餐厅的饭桌上。
身后的这座工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产着鸡肉,鸡蛋,提供着城市运转所需的蛋白质。昨晚孵化的那些小鸡仔,现在也应该被放到饲养车间了。标准化,规模化的生产方式,使得工厂做到了几近零排放。蛋壳,屠宰后的鸡肚及其它残余物,混着各种植物的种子,烘干,粉碎,加入适量生长剂,制成的精饲料能让小鸡快速成长,提高产蛋量。这些小鸡仔三到四周就开始产蛋,它们不眠不休地吃着,产着,三个月左右产能耗尽就会被送进屠宰场,宰杀,分割,装袋,出售。
以工业化的方式生产动植物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类已然摆脱了上帝。别看这座工厂巨大,工人却并不多,成千上万的传感器就像一双双眼睛,从受精卵到每只涨红了脸的鸡,它都能明察秋毫地反馈给电脑,经过一系列地分析综合,然后操控机械臂、传送带、温控及通风防疫装置,保证工业生产有条不紊。
一夜大雪,染白了整个城市。从工厂到居住地约十分钟步程,我们裹紧大衣,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厂房。铺满积雪的街上留下了一串零乱的脚印。
(二)
在一栋小小的公寓楼前,我们停了下来,他轻轻地将拇指放到门把手上,门开了。沿着窄小的楼梯我们径直上了顶楼,通过虹膜识别,进了屋。
屋子里空荡荡的,物品归置整齐有序,看起来比实际的大了许多,雪白的墙壁上一个挂钟单调地滴答着。我两脚一蹬,脱掉鞋子,慵懒地躺到了沙发上。他则一如往常那般慢条斯理,取下围脖,脱下大衣挂在门后,余光瞟到地上我那两只歪扭鞋子时,脸上显出一丝苦笑,随即又无奈地俯身将它们摆得和他的一样整齐。
“睡吧!”他撂下一句话,踩着油亮的地板,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屋子,轻轻地关上了门。我知道,他并不是在生我的气,只是累了,需要休息。我们一同入厂,一同租下了这间公寓。无论是作为工友,还是室友,他都是无可挑剔的。早些年,我常想,他有千万个理由来拒绝与我合租,为什么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呢?现在很少这样想了,反正不管他满不满意我,我却是很满意他的。墙上的挂钟单调地滴答着,我也困了,回到屋里,倒头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冬日的阳光洒进来,屋子里明晃晃的。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听到我的脚步声,隔着挡在脸上的书本说道:“做了一份黑椒鸡排,在微波炉里,热热吧,可能有点冷了。”瞬间,我心生感动,心想:唉,要是他是个女人……
鸡排是热的,很精致,还配着胡萝卜和青菜。我是个粗俗的人,为了少洗一个碗,可以将饭菜大杂烩,为了少用一副刀叉,当然也可以徒手进餐,我迫不及待地抓起鸡排大快朵颐起来……
夜班在晚上十点,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我邀他去赏雪,他拒绝了,说跟我出去,指不定又会去到哪个酒吧,或是哪个麻将馆,还不如自己在家看书。对于他的选择,我向来非常尊重。
大冷的冬天,我可没有赏雪的闲情逸致。他说得没错,还不如找间温暖的酒吧,喝上一杯。当然,如果能在麻将馆凑上一桌,也是很不错的。真是个怪家伙,相处六年,我却不敢说对他有多了解。他那深邃的眼里满是空洞,似乎再多的好奇心都填不满;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让人感到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还有他那份严谨和自律究竟要多少精神洁癖才能孕育出来呀?
每天工作生活两点一线,对这座城市我同样充满了困惑与好奇,我甚至想过像小鸟一样,飞向天空俯瞰它,像老鼠一样钻进下水道,去探一探每栋楼宇。在百度地图上它深深地陷在一个山凹里,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夜晚除了它,方圆几百公里,绝对看不到一点光,它就像一座孤城。
疑问太多总会让人无处着手,但没有什么问题是一杯烈酒或一场麻将解决不了的。穿过一条巷子,我一头扎进了灯红酒绿的世界。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昏黄的路灯再次点亮了城市,这算是又度过一日了。抬头望去,天空黑沉沉的,零星的雪花又开始飘洒,我突然生出一种虚度光阴的感觉。六年来,我顺其自然,率性而为,除了养活自己,竟没有丝毫值得回忆的东西。想想那家伙,每天不是工作,就是呆在家里看书,甚至连个酒肉朋友都没有,一个人怎么能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岛呢?我倒是愿意称他为朋友,只是我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朋友。
打开门,明亮的白光让我错误地以为是到了孵化车间,却见他一身素衣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你不去真是太可惜了,山上的雪景可美啦!”我打趣道。
“夜里的雪一定很白吧,能让你赏到半夜。”他那戏谑的语调让我有些尴尬,似乎在指责我虚度光阴。
跟他聊天总是这样,一两句就聊死了。我无趣地回屋换衣服准备上班,屋外也传来了他轻轻的关门声。总是这样,一进房间,就关上门,难道怕我偷看,还是他真是个女的……
(三)
偌大的孵化车间,就我们两人。像往常一样,我们逐个巡视了孵化箱,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不知今夜又将有多少只小鸡被孵化。
他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我瞟向他,问道:“这是你读的第几本书了?”
“不清楚,热爱阅读的人是不会在意阅读本数的!”
你听听,这是什么腔调,算是挖苦我看问题肤浅吗?
不过,若这样就把天聊死了,那么这个漫长的夜班将会是多么无趣呀,我接着问道:“今天读的什么书?”
他并不回答,只是朝我扬了扬书的封面。那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上学时我曾看过。
“你真是个怪人,相处六年了,就不能敞开点儿心扉吗?”我故作生气地说。
他也许听出了我语气中的愠怒,放下书,看向我:“不是我不敞开心扉,只因我不确定你是否能理解。”
“你在怀疑我的智力?”我见这招有效,继续趁热打铁。
“这么说吧,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你眼前的我是不是我?”
“你不是你?”我蒙了,“得了吧,不想说就别说,请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搪塞。”
他有些急了,连连说:“真不是搪塞,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着急,很是欣慰,心想看来他是真的在乎我这个朋友。
“我觉得你活得像座孤岛,没有社交,没有爱好,除了上班就是看书。”
“你错了,我活得可丰富了。我读过的每一本书,书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每一个故事都装在我脑海里。我与每个人对话,有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说话间,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鬼笑,“这可比打麻将、泡酒吧和半夜赏雪有意思多了。”
我也笑了:“又在挖苦我生活肤浅了不是?”
“人类努力创造和丰富这个物质世界,本质是为了满足他们那无尽的欲望,不曾想,却掉入了低欲望的陷阱。与其纠缠在欲望的世界里,还不如活得精神一点。”说这通话时,他并未看向我,而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思考者的姿态,仰视着天花板。那感觉他似乎不是在与我交流,而是在与某个伟大的思想家探讨人类世界的重大问题。
我隐隐理解了他所说的“我不是我”的问题。不交流还好,一交流,他仿佛就会被某种无形的思想左右着,进入一种神神叨叨的状态,有点像传说中的通灵人。
不管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他,我今天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低欲望陷阱?什么意思?”
“这样来说吧,你想过结婚吗?想过养育下一代吗?你有多久没买过新衣新鞋了?饿了,你就吃,困了你就睡,无聊了就去酒吧或麻将馆,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欲望吗?”
他的这一席话,仿佛心脏除颤器给我的心上狠狠一击,电流瞬间传遍全身,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多年来,我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着,生活着,竟然真的没想过自己需要什么,该去追求什么,或者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结婚?一旦结婚就意味着家庭,孩子,责任,那不是徒增烦恼吗?新衣,新鞋?不过多一层皮囊而已,有饲养场提供的工作服足以。饲养场每月按时将工资打进我的账户,我除了收到一串数字外,竟没去银行取过一张钞票。数字化的时代,工资犹如游戏中赚到的积分,尽管能方便我们在游戏中冒险,可是对于已丧失游戏热情的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当然,身体的劳累还是会有的,睡个觉,去酒吧、麻将馆消遣一下也是必要的。我每天就这么模式化地游荡着,就这么富足,麻木,又快乐地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一番思考后,我竟也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喃喃自语道。
“意义?你终于提到这个词了,这便是我们今天谈话的全部意义!不管人类的欲望有多大,对物质的追求总会有极限,唯有精神才是无限的。所以,我们应该精神地活着!”
“《月亮与六便士》!斯特里克兰!”我激动地叫起来!
“是的,《月亮与六便士》,书中的斯特里克兰本有着幸福美满的,富足的家庭,可却被一种未知的精神力量牵绊着,步入了绘画的艺术殿堂。他脱离现代文明的巴黎社会,四处寄居流浪,身患麻风病奄奄一息,却仍疯狂地坚持着绘画,最后像野狗一般死在了土族人聚居的南太平洋荒岛上。在世俗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中,他选择了后者!人类不该像动物一样活着!”
想着《月亮与六便士》中的只言片语和文字中描述的斯特里克兰的一生,看着眼前这个帅气,阴郁的家伙,我被他深深地震撼了。
(四)
有了上次的交流后,我俩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不再那么冷漠阴郁了,似乎找到了知音一般。在孵化车间,下班途中,回到寓所,我们交流的话题变得多起来。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灰白的城市依然冰冷,僵硬!
一个阳光明丽的午后,他居然主动提出去郊外转转。这破天荒的要求,是我无法拒绝的。楼下的摩托车整整一个冬天都没动过了,掀开车罩,插上钥匙,点燃火,一阵令人心潮澎湃的轰鸣声响起。
煤渣铺成的黑褐色小道旁,小草显出春日的鲜嫩,高大的榆树吐出星星点点的绿,几处破败的民房掩映在枯藤灌木之中。乡村本是城市与自然的缓冲地,却在双重撕扯下变得满目疮痍,俨然成了城市与自然的交战地。终于荒草吞没了人类的足迹,小道消失了。我们停了车,可他却没有停步的意思,继续在荒草野藤间穿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我不禁感到好奇。
“去我家!”
“你家?”相处六年了,我竟然不知道这个家伙在这荒郊野岭还有个家,“你在开玩笑吧。”
“是的,我家。每个人都有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便是家。”他一边扒开荒草,一边说道,“对了,你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吗?”
“我的出生地……”
自我懂事起,托育所的妈妈们便告诉我,我是她们在道旁捡的孤儿,不止是我,托育所所有的孩子都捡来的。听多了,以致于长大后的我仍深信不疑。
高大的红房子,明亮干净的房间,挨挨挤挤的小床,院子里五颜六色的儿童玩乐设施,还有那张宽宽大大的,白晳的脸……多年过去了,我只能想起这么多。自离开那里,被送进全托管学校后,我便再没有回去过,更不知托育所之所在。
穿过荆棘密布的丛林,钻进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寻着光出了洞,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大的坝子,一栋栋高高低低的,破败的楼宇,荒草丛生的水泥地面……是一座废弃的荒城。
这家伙,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他带着我在荒芜的,若隐若现的城市街道走着。说实话,我心里瘆得慌,脑子里满是恐怖电影中那些与荒城有关的可怕场景:斜眉吊眼,张牙舞爪的丧尸,罩着黑袍,目光阴冷的城市怪人……他却从容得很,不紧不慢,真的像是回乡寻祖宅。
“这就是你的家?”我试图通过交谈来缓解心中的紧张和恐惧。
“是的,前面不远,一所红房子。”
“红房子?”
右手习惯的人恐惧时,会习惯性地往别人的左侧靠,我加快脚步,在他左侧并肩走着。
红房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瞬间呆住了。看着红红的房顶,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那白白净净的房间,那挨挨挤挤的小床,还有那张宽宽大大的,白皙的脸庞。
“你说这是你家?”
他一脸深沉地看向我,似乎在说:“是的,不过物是人非了。”跟着他进到屋里,院里满是儿童游乐设施,滑梯、跷跷板、吊环、单双杠,长期的日晒雨淋给它们抹上了一层灰白。墙壁上白漆脱落,卷成了卷儿,抬头望去,屋檐边墙缝里的一株小树苗在风中摇曳着。
“你——真的在这里出生和成长?”我努力地在记忆里搜寻着他那张英气忧郁的脸庞。可惜,二十多年前,在红房子里跟我一起生活过的那群伙伴,我竟一个也想不起来了。甚至,我是哪一年,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没有了印象,只记得某天夜里托育所妈妈督促我们每个孩子喝完牛奶上床睡觉,一觉醒来后我便身在陌生的全托管学校了。
“没错,我是个孤儿。这里曾是托育所,我在这里生活过好几年,托育所的妈妈们都说我是从路边捡来的,可我对此深表怀疑。我常常想:就算真是捡的孩子,父母们在遗弃时总该留个只言片语,或是其它可以证明孩子身份的信物吧!天下哪有那么狠心的父母,宁愿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呢?”他脸色阴沉,眼圈泛红。
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被深深地触动了。
“无根之人注定漂零,但我不甘心,所以,不上班的时候,我喜欢骑着摩托车瞎逛,以排解心中的愁绪。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这里,只为找寻属于我的那只言片语。”
“这是你的秘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我好奇地问。
“我是个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不如你那般恣意逍遥。我心事太重,即便事过久远仍难以释怀,带你来,兴许是想要找个人分担吧。”他抹了抹红红的眼圈,继续说道,“我永远记得离开的那个晚上。夏夜的凉风撩动着白色的窗纱,窗外的星星闪烁着,房间里的伙伴们呼吸平稳,睡得深沉。我却看着星空,想着白天托育所妈妈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忽然,门开了,微光从门缝中照进来,是妈妈们和几个黑影。他们把我和床上的每个伙伴轻轻地抱起,送上了一辆大车,放在了一张张小床上。我又兴奋,又激动,心想,难道这就是妈妈们说的去远足?既然他们要给我们一次惊喜,我怎能扰乱他们的计划呢?车子启动了,我透过车窗,看着亮闪闪的红房子渐渐退去,直到过了山洞,它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在颠簸中,我睡去了,醒来时,我已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那是一所全托管学校……”
他静静地讲述着,我却早已泪流满面。
“你——怎么哭了?同情我的身世?”显然他没有预料到,我有这么大的反应,一脸错愕地望着我。
“如果告诉你,我也是个孤儿,同样是托育所妈妈们从路边捡来的,同样是在这样的红房子里长大的,同样是一觉醒来就身处全托管学校了,你会相信吗?”
我们相拥而泣。
(五)
回程路上,我们沉默不语,完全沉浸在“相逢而且曾相识”的幸运中。
第二天,他突然神秘地对我说:“到我房间来,给你看点东西。”
天啊,简直受宠若惊,六年了,我与他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甚至不曾靠近过他那房门三尺,今天他竟然主动邀请我去他房间。
掩饰不住激动和好奇,我迫不及待地随他进了“闺房”。那一刻,我呆住了,六年来他留给我的洁癖形象荡然无存:除了床头,三面墙都贴满了纸片,一幅大大的地图,被他画满了线和圈儿,床头上、书桌上放着一摞摞乱七八糟的图文资料,整间卧室俨然重案组的案情分析室。
“对不起,屋子太乱。墙上的纸片一部分是我从荒城寻来的,一部分是从书报中剪下来的与红房子和孤儿相关的信息。”
他的执着感染了我。我一张一张地浏览着那些泛黄的纸片,内容繁多,千头万绪,我一时也看不出明堂。他凑过来,指着几张纸片说:“你瞧,这些残片,看样子是某个机构的文件专用纸,它们的页脚无一例外地出现了这几个英文字母。”
我顺着他指的那几张残片看去,果然纸片底部都印有大写的“HRC”。
“看到了吧,都有HRC,但,是什么意思呢?”他转过身,一边整理着书桌上的那些零乱资料,一边说。
“嗯,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你说会不会是某个机构的英文简称?上学时,我学过一点英文,知道多年前,为方便国际交流,人们习惯用英文字母来简称某些机构。比如联邦调查局被简称为FBI,HRC是什么机构呢?”我也是一头雾水。
他一听,仿佛触电了一般,放下手中那些零乱的资料,凑近墙壁,指着那些残片,激动地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是英文简称,末尾的‘C’应该是英文‘center’,中心的意思。至于是什么中心,就要看前两个单词了。”
“既然是你在托育所找到的文件残片,肯定与孩子的养育有关,会不会是儿童养育中心。”
“不可能,你我在托育所多年,从那些妈妈们口中我从未听到过‘儿童养育中心’的称谓。”他说道。
“不管怎样,这些东西出现在托育所,肯定与人有关,总不可能代表猪马牛羊吧。”
“怎么不可能,马的英文单词就是‘horse’,也是以字母‘H’打头的……”他略作沉思后,兴奋地双手抓住我的手臂大叫起来,“你说得对,托育所应当与人有关,而人的英文单词‘human’也是以‘H’打头的,所以这个机构一定是人类什么中心。”
“哈哈,两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继续想,继续想,有哪些单词是以字母‘R’打头的。”他兴奋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阅:“以R打头的英文……rabbit ,不对……radio,不可能……remark,也不是……”
“是Reproduction!对一定是Reproduction!”他兴奋地大叫着,像一个找到破案线索的大侦探。
我在手机上输入这个单词,一看,中文意思是“繁殖、生殖”。“人类繁殖中心”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称谓,听着像“肉鸡饲养中心”。
(六)
夏季,天气炎热,人们对肉蛋的需求量迅速降低。每年这个时候,孵化车间都会停产两周,我们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年休。我们商量着,好好利用年休,去探查一下那个令人尴尬的“人类繁殖中心”。我们憧憬着能找到它,找到我们究竟从哪儿来。
尽管调查自己的出生本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想到一觉醒来就身处异地,想到荒废的红房子和消失的托育所妈妈们,种种神秘的事件让我们觉得这事儿一定不简单,所以还是不要大张旗鼓的好。多年的夜班经历,我们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一入夜,我俩便骑着摩托车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有时我们结伴而行,有时我们各自独行,只要看到有“中心”字样的机构我们一定会去探一探,寻一寻。可令人难过的是,直到两周的年假结束,我们仍一无所获。
我们既疲倦又沮丧地回到了孵化车间。
我很快回归了正常的工作、生活状态,偶尔也去酒吧或麻将馆消遣一番,但我的同伴却变了,变得萎靡不振。在孵化车间,他总是机械而木讷地坐着,对小鸡的尖叫声也不那么敏感了,常常是我忙不过来,叫他,他才走过来帮忙。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下班途中,好几次要不是我拉着,他就被车撞到了。他不再看书了,睡觉也不关门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发呆。没有了洁癖狂,我们的寓所变得脏乱不堪。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身材佝偻,眼窝深陷,脸颊瘦削。我认为他是病了,劝他去医院,可他总说自己没病。夜里,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或是在梦中痛苦中地呻吟着,嘟囔着“我……不是……不是猪……”“好多猪……猪产仔儿”。
我像他照顾我那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给他做黑椒鸡排,炒新鲜蔬菜,可他的胃口越来越差……
他已无法正常工作了,饲养场同意让他回家休养,还给我安排了个年轻的工友。
冬雪又如期而至。下班后,我心情沉重。昨天下午离开时,我去看了他,他像一截朽木似的躺在床,我轻轻地将他那垂在床沿的形似枯槁的手臂放到了床上,他只是冲我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寓所,刚打开门我就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氛。屋子空荡荡的,地板明晃晃的,雪白的墙壁上挂钟滴答地响着,他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两份黑椒鸡排,还配着胡萝卜和青菜。
见我回来,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说:“别把屋子弄乱哟,以后别指望我再帮你摆鞋子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哭了,但很快我忍住了,配合地弓下身子摆好了鞋子。
“黑椒鸡排!一起吃!”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毫无顾忌地用手大快朵颐,而是拿起刀叉慢慢地切着,吃着。一边吃,一边摆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没有动刀叉,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跟他讲起新来的工友,说那工友笨手笨脚,连小鸡都抓不稳。他听得很认真。
饭后,我说:“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再去寻一寻那个‘人类繁殖中心’,一定能找到的。”他曾说自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说自己心事很重,我认为他是因为寻不到“根”才如此颓丧。
他却说:“有没有根不重要,这丝毫不影响我们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下次去酒吧和麻将馆也把我带上,让我也去社交一回。”
他知道我很疲倦,需要休息,饭后便让我去补个觉。见他这样,我如释重负,说:“行,睡醒了,我便带你去消遣!”
(七)
这段时间又是上班,又是照顾病人,我实在太累了,倒头便沉沉睡去。却不想,这一睡竟是永别。
我醒来的时候,天边只剩一轮斜阳。我想带他去体验一次夜生活,但却叫不醒他了,抱着他冰凉的,朽木般的躯体,我痛哭不已……从此,我真的孤苦无依了。
(八)
我通知了饲养中心,很快殡葬场的工作人员上门了,他们用白布将他裹起来,像抬一截木桩子似的抬走了。我并没有跟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闹钟的滴答声。
良久,我才起身去收拾他的屋子。我把墙上的残片和地图撕下来,一张张叠好,用绳子把他床头和书桌上的一摞摞资料捆好,打算搬到我屋里去。他不在了,但我们的根还得要寻。可就在整理床单时,我在他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给我的:
阿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虽然我是孤儿,但我很幸运,因为有你。我不确定留下这封信对不对,或者说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你真相。
其实在年休假的第五天,我便找到了“人类繁殖中心”,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你根本想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在那里,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可怖的一幕。你知道的,既便是在阴惨惨的荒城,我也从容镇定,可那里所发生的一切真的把我吓到了。
我原以为那只是个养猪场,因为每个铁栏里都有一头白白净净的大肥猪,它们的肚儿滚圆,粉红的乳头垂到了地上。猪场特别干净,不像饲养产蛋区那么恶臭肮脏。阿强,你要有准备,千万别被我接下来说的话吓到了。
我去的时候,恰逢一头母猪产仔,它躺在圈里,肚子不停地起伏,嘴里哼哼着。我看到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钻出了产道,紧接着粉嫩的身体也滑了出来,一阵尖利的啼哭声响起。你知道吗?阿强,那竟然是一个人类婴孩的哭声!我当时心里一紧,凑近一看,母猪竟生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我瞬间蒙了,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产道里又滑了另一个婴孩……啼哭声越来越大,我听到有人叫嚷着:“8号产仔了,快通知医生。”我不敢逗留,仓皇逃走。
通过几天的调查,我发现那个养猪场,不,是人类繁殖中心,他们为了应对日益减少的人口危机,竟然罔顾人伦,利用人类胚胎借猪生子!
阿强,你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简直要疯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孵化车间里的小鸡仔!我一直认为人类是这世间最高贵的灵魂,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情感。我们的出生应该是神圣的,庄重的,可没想到,他们却将我们像猪一般繁殖,当机器一般来培育。我的信仰崩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猪?
阿强,我说过,我是一个斯特里克兰似的人物。我原以为人应该精神地活着,而不是像动物一样只为追求物质享乐。可是现在的我算什么呢?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斯特里克兰那般死去,他们会不会认为只是死了一头猪呢?
阿强,你不要信我的鬼话,不要追求斯特里克兰式的生活,人就应该是世俗,物质地活着!也不要试图去寻找什么狗屁意义!啊,阿强,我应该多跟你一起去逛逛酒吧,打打麻将的。
他写这封信时有多绝望,读这封信时的我就有多绝望!我瘫倒在他的床上,想象着几个月来他所受的思想折磨,我愤怒地嘶吼着:“傻瓜!笨蛋!你不是说自己心事很重,要找人分担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同你分担?我当了一辈子的孤儿,好不容易有了你,你却弃我而去!”
他临死前曾说:“有没有根不重要,这丝毫不影响我们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过一种怎样的生活。”想不到,那竟是他对我最后的劝慰。
可惜我做不到!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不能长久!
(九)
我陷入了无尽的癫狂中,他们说我是精神分裂者,把我关进了白房子。我知道所谓的精神分裂者不过是精神更发达而已。对于一个精神发达者,你们尽可以禁锢他的躯壳,但如何能梦锢得了他的精神呢?所以,我永远是自由的。
白色的墙,灰色的地,明晃晃的灯光,我像猫一样努力地缩小着瞳孔,却仍觉得刺眼。屋子里除了这张床和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外,再没有任何东西了。是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阳光投射进来,你也不可能从光柱中看到一粒蒸腾的尘埃。我以洁癖者的心态来应对这极致化的简洁。在我看来,表象存在的价值无非是为了愉悦身心,当你能洞穿一切看到本质的时候,表象便失去了意义。就像眼前的电视,当你的智力水平和想象力远超影视编剧时,那些剧作只会是无趣的消遣。
我,一个精神分裂者,在这孤寂的白色病房中仍能恣意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