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婚姻，总的来说，是不怎么幸福的。远嫁，在那个年代，似乎是一件很辛酸的事情，更何况一嫁便嫁去了祖国大西北的最边缘。姑姑是爷爷和奶奶三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儿，排行第二，我爸最小。从小我就听大人们讲过，姑姑嫁去新疆，是因为和奶奶赌气。
20多岁的姑娘，不谈对象，不结婚。在那个年代，挑三拣四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姑姑说：我要找就要找我喜欢的，我不欢喜的,就算家财万贯，我也不要。一个人的思想高度如果高于时代之上，要么成为时代伟人，要么被时代磋磨。姑姑显然是后者。所以在上个世纪80年代，在交通还不怎么发达的年代，姑姑跟随姑父所在的兵团去了新疆偏远的北部。
其实，在我小时候，姑姑和姑父在我的印象中，只是远在新疆的一个亲戚。但是，一个家族的血缘，有时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长大后，见面不多的姑姑，于我却是家人，这种感觉就像是烙在骨子里的一样。
小时候，我就从大人的聊天中知道，姑父是个爱喝酒的人，确切来说是酗酒。因为这个原因，家里的长辈们一度写信去新疆要求姑姑和姑父离婚。我也一度认为姑父对姑姑不好，对小孩子来说，那种“不好”就是单纯地认为不好。去年姑姑和姑父回四川待了一个多月，在他们准备回新疆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姑姑聊天，她说：你姑父爱喝酒，喝醉了就和我吵架，我厌烦他喝醉酒，但是一想到他不喝醉的时候，对我，对孩子都很好，也就算了。其实，那年爷爷和爸爸强烈要求姑姑和姑父离婚，是因为我的大姐，也就是姑姑的大女儿说，爸爸喝醉酒后打妈妈。
旁人其实很难感受一对夫妻在婚姻中的真实感受，不管是懦弱，还是隐忍，或者是幸福，快乐，从来都不会单独存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姑父爱喝酒，爱抽烟，爱显摆，早些年也干了一些正派人士看不惯的事情。但是对我，姑父从来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教训过我，我也能随意和他开玩笑。所以，长大后，那一点“不好”的感觉也并没有让我就此厌恶他。姑父也和大姐说过：都说婧婧脾气坏，偏偏我和她相处的来。我觉得，我们能相处的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吧。
去年，姑父被查出肺癌晚期，还是最恶性的那种。从新疆来到成都做检查，姑父说，回老家来看看，看看他的老爹老娘，看看他的兄弟姐妹，有得治就治，没得治就回他待了一辈子的新疆。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治不了的，只是时间问题。姑父一直表现的很洒脱，其实怎么能不难受呢，一个60岁左右的人，刚刚抱上第二个孙子的人，结果被判了死刑。
在我上初中以前，我一直觉得死亡都是别人家的事。随着奶奶去世，我知道了死亡。随着爷爷去世，我明白了死亡带给亲人的痛苦。到现在，我能平静地接受家里人的离去。只是，当我从自己的视角去回顾逝去的人的一生时，会五味陈杂，不胜唏嘘。
今年的三月底，二姐给哥哥打电话说，姑父快不行了。四月初，我和哥哥便飞去了新疆。他躺在病床上，举起他那只还能动的右手，跟我和哥哥都握了握手，脸色苍白，眼神散涣，却开着玩笑说，两位钦差大人来了。
姑父不是个省心的病人。半边身子已经瘫痪，近半个多月没有进食，却依旧还要抽烟，即使是就着别人的手抿两口。后期癌细胞扩散到内脏器官，疼痛难熬，大小便失禁，睡眠昼夜颠倒，家里人也就陪着他昼夜颠倒。我也记不清，他躺在病床到底说了几次，要回家，要吃安眠药自杀。那时候，我看着他，觉得特别地悲哀，一个人还活着，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可阎王爷就是不拉他进鬼门关。我不知道他最后的日子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外公和爷爷都是肺癌去世的，却没有那样痛苦和漫长。后来，我和妈妈聊天说，未来，当我走到我生命尽头的那天，我希望我还可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
我们离开新疆的前几天，大姐和姑姑决定如他的愿，带他回家。回到家，他躺在他平时躺的床上，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了。我和哥哥离开新疆的那天，他要求坐到沙发上，那天他异常地有精神，说话也很清晰。他说感谢姑姑伺候他几十年，拜托我们以后帮忙照顾姑姑，说谢谢我们去看他。一边说一边哭。
我一直记得，我站在姑姑家门口，临出门回过头的那一眼。他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正对着门口，我说：姑父，我们走了。他盯着我们，点了点头。我想，那应该是最后一眼了吧。这一眼，让我想起，妈妈和我说，姑姑和姑父去年从老家离开的时候，当时我不在，姑父坐在车里，和我爸妈道完别。车快开的时候，破天荒地转过头，隔着车窗对我大爸说了一句：哥哥，我们走了。要知道，姑父和大爸可是相互看不惯对方，会吵嘴的人。姑父也从来没有正式地喊过我大爸，哥哥。只可惜，当时大爸忙着帮他们付车费没有听到。那一转头，也应该是最后一眼了吧。
去机场的路上，我看着出租车车窗外，还有积雪的雪山，还是光秃秃的戈壁滩，还没有新芽的胡杨林，一大群牛，羊，马，还有看着太阳方向发呆的骆驼。这就是他的一辈子，可他终将会被这一切所遗忘。因为和大自然的时间相比，人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太短暂了。
在之前某天的公交车上，我和姑姑依偎着，听她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我很想问姑姑，当初你说要嫁一个喜欢的人，你嫁给姑父来到新疆是因为和奶奶赌气，那你和姑父走到最后，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无所谓了。后来一想，问了又怎么样，人到了这个年纪，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已经不会再说出口了。因为不再年轻，没有了轻狂，因为现实，因为这就是生活和人生。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2019/4/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