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叫起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向窗外望着,目光没个焦点。周围寂静无声,除了树叶间稀稀疏疏的摩擦声,几乎捕捉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忽然,那东西叫了起来,像在大合唱里找到了不和谐的音律,我开始四处搜寻。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只鸟,我没有怀疑那叫声很奇怪,只因为我莫名地想起了几天前树底下的那几个拿着棍子晃动的身影。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站着,眼神飘忽不定,只是还记得树叶间猛烈的摩擦和莫名的欢呼声。我开始在树底下晃荡起来,几片落叶上还残留着一些黏稠的液体。我忽然落下泪开,寻找那只鸟:“喂!你下来吧!快下来!”我朝着树上呼喊,捡了一根棍子,在树下来来回回地寻找。这时,它又叫了一声,慌乱中我抬头,目光刚好撞在它灰黑色的壳上。
是一只蝉。
它折着翅膀,附在树干上,屁股朝着我的房子,像一片灰色的叶子。我冷静下来,“是一只蝉啊”。我左顾右盼,抄了根细长的竹竿,轻轻地戳着它的腹部:“喂喂,下来,快下来,你再不下来,我可要打你了啊!我要打了!”
这会,它终于换了个方向,扭过几乎和身体一般粗的脑袋。我觉得它在看我,眼神飘忽不定。但它很快扭过头去,任凭我如何呼喊,只是凝望着泛黄的田野,绝望而深情地叫着,灰褐色的腹腔起起伏伏。
我爱上它也是在这个瞬间。
我听着它的声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我开始伪装自己——穿一双板鞋,戴上草帽,唱一支很拽的歌,或者吹着口哨,假装悠闲地在树底下晃荡,想着趁它一不留神,一把抓住它。然而我为什么要抓它呢?抓住它之后用来做什么呢?这些我一概不知。甚至有时一想到连一只虫子也要骗,我就不由自主地脸红。
然而我抓住它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当我全副武装起来,吹着口哨,眼睛是不是地向蝉瞧着,还假装悠闲地踩着树叶。白云就从我的头顶悠悠地飘过,风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把蝉悲伤的歌吹向四面八方。有时候它也会停下来一小会儿,声音断断续续的,每次我以为这声音要停下来的时候,它突然引吭高歌,或者大叫一声,让我猛然惊醒。
于是,整整一天,我都坐在树下听着它的歌声,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晚饭后,变了天。一大片灰黑色的云从南边伸延过来,覆盖了整片天空。像被水淹了的一片大火。各家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向天空逃逸。蝉大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悲伤。我打开了二楼的窗户,面前就是那棵树,它灰黑色的身体还是伏在那里,小小的腹腔剧烈地抖动,叫声绝望而又透着深情。我站在窗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睡着了。
大概快要入秋了吧,每晚的气温都很低。神经衰弱,我的睡眠很浅,夜晚辗转反侧,会醒过来很多次。在我模模糊糊的意识里,那只蝉几乎没停下来过,一直尖叫着,像被父母丢下的小孩,声音里带着哭泣的滋味。这声音就像一条透明的丝,吊着我的心脏,顺着我的血液流动。我把手伸进空气里,在黑暗中摸到了灯。
“啪——”
蝉鸣嘎然停止,突然又刺啦刺啦地叫起来,我听见它飞起来了,正萦绕着树疯狂地飞舞着,然后一个猛冲,撞在窗户上,用翅膀使劲拍打着玻璃,嘴里兴奋地刺啦刺啦地叫。我赶紧为它打开窗户,它迫不及待地冲进来,然而,却不小心一头栽在地上,可能晕了过去。
鬼使神差的,我找了根绳子,一端系在它瘦小的腿上,一端系在窗户的护栏上。旁边是厨房的屋顶,灰黑色的瓦和它的壳一个颜色。我找了一把带露水的草放在它的旁边。
天亮了,东边浮现出微红的云。
我坐在它旁边,一直瞪着它,然而它一直没醒过来,直到老妈叫我下楼吃早餐。
天气很好,吹着很大的风,我坐在这里,风吹着我的肚皮,我望着远处模糊的山的轮廓,心里想着那只蝉。它是不是死掉了?我这样想着,它很巧合地叫了起来,然而不是那种刺啦刺啦,而是绝望被无限拉长的声音。
我跑到天台上,那里没有风。我在空气中竭力捕捉它孱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断掉的叫声,最终发现它面朝天地躺在厨房屋顶的灰瓦上,望着天空,眼神里透着孤独。护栏上的绳子还挂着它的一条腿,在空气中晃动。
它好像快死了。我觉得有点可惜,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一只迁徙的鸟不知从那个方向冲过来,一口叼走了它灰瓦色的身体。它的最后一声叫喊,淹没在了鸟的尖喙里。
海子说:这个世界的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它丧失了生命,它想得到什么呢?我望向天空,那里满是孤寂的蓝,绝望的蓝。
我突然悲戚起来,然而不幸是蝉的,我只是不幸的旁观者。这样想来,我就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