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梦想

      大学放寒假的时候, 我跟几个同样喜欢写作的朋友相约去深圳看海。我们到达深圳的时候恰逢下雨,入住的酒店刚好是繁华地段。我望着烟雨朦胧中的这座城市,被窗外的美丽夜景所吸引。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这里的大海更美,运气好说不定还会遇见个漂亮妹子,然而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不是海边美丽的景色,也不是那迷人的夜景。而是一个人,一个叫做阿华的人。

      遇见阿华的那天,我和朋友们一起去看海。晚上就住在海边的廉价出租屋,然而因为旅客的爆满,我不得不和阿华住在了一个屋。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们吃完宵夜已经接近十二点钟,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怕打扰到他休息,结果却看见他正聚精会神的敲击着一台破旧的笔记本。我微笑着对他打招呼,他侧过脸来笑着抬手向我问好,我一眼看见了他中指被烟头烫伤所留的疤痕。

      今天来租屋子的时候听阿华和他同行的几人闲聊,从他们对话中了解到阿华是北方人,从事文字工作。刚见面的时候,我根本想不到他也是个九零后。因为了解不多,生疏之余有点尴尬, 我看着他电脑屏幕上排好版的文字,不由得有些好奇的问他:“这是你的最新作品?”他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右手中指上的疤痕说道:“为了写这个小说,我中指都被烫出窟窿了。”阿华说着递给我一根劣质香烟,:“抽吧,别嫌弃烟不好,等把这部小说交上去,领了钱请你抽好的。”

      手指上的伤疤从他的语言里变的可爱起来,但透过他沧桑的面庞,我从他的眼神里除了高兴之外,还看到一丝苦涩。我附和着,他突然提出来要给我看一看他写的小说。我能感受到他的一份紧张,仿佛明天就要上战场一样。因为第一次见面而不好意思拒绝,便看了几页他的文章。他的文笔很老道,看得出他有很深的文字功底,但所写的内容却略显冷僻晦涩。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夸赞他写的不错。他高兴的喃喃自语:“是吧,是吧。”那晚,他又把文章通篇又浏览了一遍,又把不满意的地方做了修改,一直到凌晨才睡觉。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的时候,阿华显的神采飞扬,他语无伦次的说了一番话。大概是他把文章给人家杂志社递上去了,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还打电话说他写内容不错,应该能被采用。他摸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的廉价啤酒,咬开瓶盖递给我。他说要感谢我陪他修改文章,我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只是因为他不停的抽烟,所以被呛得睡不着觉而已。那天晚上,我因为酒量特别差,又害怕再被他的烟味熏得失眠,我在喝完一瓶半啤酒之后便倒头睡下。空气里充满了阿华嘲笑我酒量差的笑骂声、”叮叮叮“的啤酒瓶碰撞声。

      之后的一天,我正和朋友们在海边晒太阳,阿华的朋友突然过来找我,让我开下出租屋的门。原来是阿华要他的朋友把他的身份证拍给他。我和他的朋友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从他枕头下面翻出了他的钱包,打开时钱包里掉出的一照片惊愕了我。

      照片上一个身着学士服的清爽男生,亲昵地搂着一个面容姣好的长发女生,生边站着几个同样身着学士服男生。照片上的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他们身后的大学校门上写的字让我很惊奇。那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文科院校的名字。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或许生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也不至于混的像阿华这样差。我盯着照片上的男子,疑惑起他毕业后的四、五年里遭遇了什么。

      疑惑解开是在后来的一通电话里。那天我正在海边散步,一个大我两届的朋友打来电话找我闲聊。从她的口中得知阿华投稿的对象就是她所工作的杂志社。我说起阿华的时候,她用有些嫌弃的语气说道:你说的那个写手写了那么长的东西,没有一段会是有人想看的。他还向我知道的很多家杂志社都投了稿,从来没被采用过。这次他投的小说,我随口敷衍了一下,他还当真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名的命,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投稿。

      几秒钟的时间,阿华留在我心中的神秘形象轰然崩塌。

      我知道好像太少了。

      我正准备回出租屋的时候,看到与阿华同行的一个女生正在海边拾贝壳玩。我便上前和她闲聊了几句,聊得熟络后,我向她打听了几句关于阿华的事,但我似乎激起了那名女生的八卦欲,她一直说到了太阳落山。

      阿华十七岁那年就考上了名牌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期间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毕业后励志成为像莫言,马尔克斯那类的文学巨匠。那时候他刚刚二十一岁,意气风发的写过几部中篇小说,然而却从没有被采用过。有时候因为投稿的事情,打电话给杂志社编辑虚心请教,还会被电话那头的编辑臭骂。由于他家庭条件并不好,为了搞创作住的是地下室,有时候经常因为没有钱交房租而被赶出去。迫于生计问题,阿华也给他曾经看不起的网络小说作家当过枪手,然而赚的钱也仅仅够填饱肚子而已。

      他所遭遇的,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能找到一万个相同、或者更为凄惨的例子,但当我回到出租屋,看到他憔悴的脸庞,与空洞的双眼的时候,内心却感到无比难受。

      后来的几天,阿华的心情略微好了起来。只是仍旧不愿出屋子,手里捧着莫言的那本《蛙》 ,对着那台破旧的笔记本发呆。

      在我回家的前一天,阿华突然要求我陪他去离出租屋不远的一个游乐场去。我俩疯玩了一天,都一点没有成年人应有的矜持与稳重。看着他像孩子似的笑脸,我的心情好像也好了起来。傍晚时分,阿华非要拉我去做摩天轮。我问为什么,他说出了写作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摩天轮。

      摩天轮一点点上升,我俯瞰着下面的世界,灯火通明,像是梦工厂一样美丽。升到最顶点的时候,他让我给他拍照,他对着摄像头摆着过时的剪刀手,笑容灿烂。仿佛就像是他在毕业照上一样没有烦恼,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想象一样。

      落地的时候,他看了看照片,说道:”不错。“便大步走在我前面,笑道:”我就剩明天的饭钱和路费了,你掏打的的钱吧。“我看着他的背影,虽然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我却从他被拉长的影子里看见了失落。

      但美好总会到头,摩天轮也要停下,我也要回家。

      离开深圳的那天,起床时阿华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在出租屋外我和他道别,他笑着说道:”照片不要删了,等哪天我出名了,记得向别人炫耀啊!“

      他大笑,我也大笑,点头附和,铿锵有力地祝福着那天肯定会来到。

      再后来,我们彻底失去了彼此的消息,手机上存的那张照片也在刷机的时候被删掉了,但我一直记得那个叫做阿华的自由作家。在上帝眼里,或许我们每个人的梦想、未来都是渺小而又廉价的,可渺小的我们,我们的人生呢,之所以永复不息。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点点小小的初心吗?

      毕业后,我常常思考摩天轮对于阿华的意义,他就像其中的某一节,那么努力地想要在开关关掉之前赶上,或许只是为了朝着最高的风景再靠近一步。

      当然,也可能是在即将靠近的那最后一步,摩天轮就停止了转动。

      但,第二天总会来临,摩天轮又会重新启动,梦工厂也会永远梦幻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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