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霞
算起来,我从来没有写过一篇关于外公的文章,但是他确实是个有趣的人。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在读初二。知道他去世,是在他下葬之后,那时候没有现在方便,没有手机,最好的算是宜灵通,就这高级的玩意儿还得对准有信号塔的某个山头,才能接收到信号。我家就一个座机,想起这个座机的时候,我还能记得号码8993266,外公去世,没有人告诉我。
我是在放假回家,爬了几公里山路,累的气喘吁吁,端起一口茶杯使劲喝水的时候,舅爷缓缓告诉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害怕被看到,还别过脸去擦干净才搭话,得知消息之后,和母亲一块就去了外公家。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家乡遭遇了严重的冻害,接连的冻雨加上本身的海拔较高,处处都是冰雪世界,在一个靠天吃饭的乡村,柴火是一个家庭取暖必备。最后一次见外公,还是他从林子里拖来一根很粗的柴火,在雪地里锯柴,见到我后,很高兴。那时基本每周放假都会去一次,过上一晚上,回家,初中那会,两周放一次假,一次三天半。外公死前的一周,恰巧我没有去,后来我妈说起,才知道外公每周都会盼望孙子孙女一个个能够去看看,外公两次婚姻,五个女儿,虽然嫁在同一个乡,彼此之间还是有点距离。除了重要日子,才能聚齐,其他时间基本就是两个老人自己生活。外婆是一个絮絮叨叨但内心善良也很好强的人,两个老人大大小小的争吵是家常便饭,似乎把吵架当做了一种特殊的情感交流,在外公去世后的几年,很明显的,外婆失落了很多,时常念叨的是一个人的好。外公的死,是命,也是劫数,在农村老式床架上自缢身亡,在常人看来,随便一点挣扎就可以摆脱的束缚,但了却他的命,七十多岁的人,一生好强,在身体日渐衰退,感染疾病之后,为了不拖累儿女,这样的选择,是最后的爱和交代。
外公虽然只上了四年学,凭借着自己的聪明劲儿,和自学的精神,会很多的唐诗宋词,每个朝代的历史,讲起来如数家珍,留在记忆里,每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在饭后聊天的时候,背诵起白居易的《长歌行》,讲各种人文地理,有时候,下雨天气,他会找出老花镜,搬一把椅子,坐在门边光线好的位置,仔细的翻看一本书,不容得他人打扰,一心一意的读和品。记忆里极强的他也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道士,村里走了老人,外乡死了人,都会找他,能掐会算,人缘极好。
外公去世前,家门前有个吊脚楼,吊脚楼算是土家人的一种特色,楼下,饲养猪羊,牛,楼上堆各种草料,麦秆,菜籽秆,据说吊脚楼的前身其实是正房,后来因为天干物燥一根陌生人的烟头将家里烧了个精光,在原址的后面重新盖了房子,过了几年恓惶日子,慢慢才好起来。喜欢在月亮挂在半山腰的时候,搬几把椅子坐在院坝上,滚烫的热水泡一壶茶,家里种的茶树,老早的时候是自己在家炒茶,后来乡里有茶厂,统一加工,热水烫过的茶叶,起起伏伏,沉淀下去,再冲泡一下,齐活。杯子是个搪瓷杯,偶尔还可以把茶在火堆里煮一下,每个人一杯茶,找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农闲的时候,一个话题聊上个十几遍也不觉得枯燥,那时候十几年前,没有这么多的知识,没有抖音,没有微信,没有WIFI,还没有智能手机,日子过得淡,日子过得实在,日子过得清清楚楚。
外公去世后,吊脚楼被夷为平地,似乎一夜之间,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甚至那个晨曦里背着一捆草料,带着露水回家的外公,那个喜欢翘着二郎腿盘腿而坐,眯起眼看书的外公,那个一辈子照过一次照片的外公,那个每次来我家会带着小饼干的外公,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干干净净的走了。儿孙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
过头七和五七是我们那边的习俗,会用一个梯子搭在堂屋的外房檐上,下面搭一个棚子,撒上草木灰,据说是为了看走了的人会变成什么,变成什么就会留下什么足迹,听妈说,外公的足迹是一只飞鸟。一生操劳,化作飞鸟,俯视人间离合悲欢。
外公去世十四年,越是熟悉的人,当你仔细回忆起,却只能记个大概,原原本本的描述好像很困难,似乎也很陌生。我有这种感受,我妈也有。外公去世时,所住的地方还有好几户人家,十几年时间,来来去去,偏僻的地方人烟原来越少,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路,逐渐荒草萋萋,坟茔上草长莺飞,一年又一年。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