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母已经不在了,但每年春节前,我总要回趟老家。东台习俗,年三十中午祭祖,这个仪式不曾随父母去世而中断,只不过我把它提到了廿八。如果安排在年三十,一来一回,时间上确实不够宽裕。
老屋一直空关着,一年下来房前屋后杂草丛生,野蜂结窝,屋内梁上掉灰,灶头满尘。到家之后必须打扫打扫。来去一天,多则一天半,准备香烛、火纸、祭品等都要时间。父母在时,这些都不要我去挂念;父母不在了,靠姐姐们帮我张罗。每次回去,中午或晚上大家总要一起吃顿饭。姐姐们觉得在外面吃饭清爽,在家烧饭要刷锅洗盘,要买菜择菜洗菜烧菜,最后还要洗碗擦桌,累得要死,何必呢?道理不错。可我觉得一年到头家里没有烟火气,冷清得很;父母虽然不在了,大家都回老家齐聚一堂,何尝不是一种热闹?我倾向于在家烧饭。农历腊月十六,我就在群里吹风,但没有得到呼应。隔天,四姐单独发语音给我,说家里烧,哪个人弄,我们都忙得要死,从早七点到晚七点,腰酸背痛的,找老板请假,老板不欢喜。又说二姐更忙更苦,早七点到晚七点干完,看到别的老板家还有活儿继续去干,其他人捡一箱鸡蛋一块钱,她去只有八毛(人家是长工,她是短工,少点儿也不离谱)。就这样,她通常都要忙到半夜才回去,有时就睡三五个小时。还说,等你回来你看看二姐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简单地回复一句“哦,好的”。
是的,现在农村比起以往要好得多得多了。有头脑的能赚钱,也赚到了钱,富裕起来了。但是不能做老板、做不了老板的只能打工(做老板也有风险,没有鸡瘟,饲料不贵,鸡蛋值钱的时候赚钱,运气不好的时候亏得也多)。男人们到工地,到厂里;女人们到当地养鸡种菜的农户帮工。种菜的也不容易,我表姐常年在海边包田种西瓜,西瓜靠伺候,忙得春节期间都要在海边守在。去年清明回来,我请一干亲友吃午饭,表哥跟我打招呼,在弶上做工,来回费时间,中午来不了。一天多少钱?一天180,不去就没有。理解,不强求。
正因如此,我跟老婆说,这次我要提前回去搞卫生。她说,你老家有三个姐姐在,搞卫生还需要你呀!我比她清楚她们的难处。大姐十来年前腿被车碰了,后来又摔过一次,走路干活都不那么利索,靠姐夫在外面打工,大姐姐大姐夫都六十来岁了。二姐夫死得早,家里建房、外甥结婚,基本都靠二姐撑持。外甥在昆山打工,前几年在昆山贷款买了房,每月还贷七千多,带着孩子,日子也算艰难。二姐担心外甥贷款还不上,起早带晚到养鸡场拾鸡蛋,总想着替外甥减轻负担。三姐早年嫁到浙江,在厂里上班,但身体一直不好,是个药罐子。四姐婆婆在世时瘫了近十年,要她照顾,没法出去赚钱。大前年婆婆去世了,她才算得到解放。农村人没有退休工资,能行能动的不去弄几个钱,老来靠谁?四姐比我大一岁,虚岁五十六,也是每天打工捡蛋。要把十二小时的活干满了,老板才肯爽气地付钱,时间干少了老板不高兴。一天多少钱?十二小时120块。你说,我还忍心让他们缺个工、请个假来给我搞个卫生,烧个饭吗?好在老婆通情达理,知道我理解她们的苦衷,都听我的,但她申明“这次别指望我再烧饭了”,前年廿八请大家吃饭,都是她烧的。
于是我决定,廿七回东台,上午搞卫生,下午忙菜,晚上请她们吃饭(晚上吃饭耽误不了她们多少工),廿八烧纸,并且提前通知了他们。我早早地就买好了油盐酱醋生姜辣椒,拎好了米。过年时节,苏北还是蛮冷的。老婆知道我不是个能干的,到卤菜店,牛肉羊羔爆鱼猪肚等等,买了八样熟菜。回来经过唐洋镇,车停菜场,又配了几样海货和他们家里没有的蔬菜。连同给他们捎点儿东西,后座后备箱塞得满满的。
好在大姐大姐夫提前一天来帮我搞了卫生,一进门干净干净,心情顿时好了很多。一年四季,我每天要睡午觉。这天陡然不觉得困乏,一进家门,给缸里放水,洗菜刀,拿切菜板开始干活。大姐夫带瓦匠来看房顶,房子无人居住,经年失修,有地方漏雨。我忙我的,一个一个菜洗,一道一道菜配,生姜小葱也都切得妥妥的,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方桌。老婆怕家里冷,嫌家里脏,躲在车里刷视频睡大觉。等她醒了,看到桌上的菜配得整整齐齐的,说:“呦,老何在家不干活,今天蛮能干的。”有辛苦,冷水洗菜,手被冻得麻麻的;有喜悦,一桌菜都配好了,开火即可烹饪。
下午三四点,四姐先到。她烧锅,我做菜,边上的煤气灶也打起火来一道工作。边干活边唠家常,问我儿子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女朋友有了,结婚要等两年。她问怎么不早点的结婚的,我说缺票子。——真缺票子。儿子出去读书花了四五十万,房子车子都有贷款,手上哪有积蓄?婚房虽然买好了,接着装修连带家具电器,再办个婚礼,没有个百十万根本不够啊!四姐一听吓一跳,说:“我们弄不到这么些钱,你们工资高。”我们工资高?拿有钱的比,我们这点工资算个啥?城里生活,哪样东西不要拿钱买。这两年整体经济不理想,好几年了,年终奖不曾按时发放。为了搞点外快,增加收入,我常年坐在电脑前,颈痛背硬,腰肌劳损,伤处结痂,有时绞尽脑汁半天都弄不出几行字来。几多辛苦,自己知道,不足在姐妹们面前道也。农村出来,摸爬滚打,光鲜是给外人看的,煎熬藏在内心。当然,比起他们,我不需要费那么多的体力,生活上也比他们强多了。但在当下,确有不少人在辛酸与焦虑下坚强地生活着。苦得更苦,累的更累,快活的更快活。有大家看不到的底层。不说了,各有各的欢辛吧。
东台农村人吃晚饭,不到七八点钟,人到不齐。四五点钟,大姐、四姐夫先后到来。大姐说,为了喊二姐早点来坐坐,她们还吵了一架,理解呀,时间就是金钱。五点钟,菜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在群里喊,六点开饭。再给两个堂哥打电话,催他们,早就约好的来我家吃饭。六点刚过,二姐到了。其他人也都到了,于是开饭。老婆从车里出来,一见满席是菜,说:“在家从来不做饭,这桌菜做得不错啊。”是的,有生以来没有做过这么多菜。于是倒酒,把酒言欢,把陈年的辛酸都抛到脑后吧!
剩菜不少,约大家第二天中午再来吃饭,二姐没来。饭后照例贴春联、喜印,到坟头烧纸,回来放鞭炮。鞭炮能够炸碎所有的烦恼。带着惆怅,捎着夕阳,驱车回苏。五味杂陈,但愿大家一年过得比一年好!
甲辰年正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