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判定马登说的话是人话,因为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不是人话是什么,他不可能说出别的不是人的话来,这是自然的。
如果说马登讲的不是人话,除非他不是人,从生物学构造来看,他是人这件事是确凿无疑的。嘴上说他不是人的这句话,只是在表达一种愤怒,或者只是从自己身上去完成一种恣意的精神胜利。
所以马登说的话是人话,这是不可辩驳的。
然而,听上去像是得了精神病的呓语,马登回忆说,4月1号那天,雨未来之时他已确定有雨,傍晚时分验证预言完全正确。
马登用布道人的腔调接着说,当时我俩眼前有一条蜿蜒行进的地洞,地洞里面似有光亮,地洞外朦朦胧胧,赤裸裸的倾盆大雨令人无法躲避。
我问马登:我俩?当天我和你在一起吗?共同面对一条蜿蜒前行的地洞?
对!就是我俩,马登说,我猜知了这场雨如约而至,而我俩完全暴露在大雨中。
恰巧一条敞开的洞口在对我俩笑,它就在那里等着,张着嘴,我俩似乎不得不选择进入地洞,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
马登这话让我费解,我轻轻张了张嘴后又缄默不语。我俩停在洞口,与地洞相互张望,但就是不进去。
他接着说道,谁叫它对我们笑呢,你知道我可不是个爱笑的家伙,它的笑仿佛警告我们不进地洞就会必死无疑。洞口咧嘴的笑是轻蔑的施舍,是警告也是嘲笑。
马登似乎走入迷幻之境,仿佛就他一个人一样自言自语:雨还是很大,我开始在雨中陷入思考,我要不要进入洞中,要不要接受一种微妙的妥协,这种似有若无的东西在包围我。我全身已经湿透,如果洞中有火,有食物,那我应该毫不迟疑走向洞中,不至于陷入濒临死亡的境遇。
他神色阴郁接着说,死亡就是这样,常常不知不觉地在身上爬,突然有一天,就爬到了头。
这话听起来太熟悉了,应该是我说的呀,可是此时的场景应该在我的人生里出现过,而且,这句话更符合这个场景、符合马登此刻的嘴型。
我喃喃接过马登的话,我当时甚至已感觉到洞中轻轻的温暖,觉得洞中有柴火和烤肉在等我。
但如若洞中空无一物,我反而会被地洞嘲笑,我的尊严将被踩进泥土,尽管哪怕里面应有尽有,我同样只是获得了苟活的权利。
一个地洞何至于奚落我,践踏我。这被禁忌的游戏,稍不谨慎便跌入深渊,深渊早已等待我。坠落之后,我连绝望的机会也没有。
我还在雨中,还在与洞口僵持,如此过了三小时,我开始感冒发烧咳嗽,身体虚弱无力。
听到这里,马登突然兴奋起来,热切地接过我的话:我想我应该放弃抵抗,抵抗已经显示出我的愚蠢,再坚持下去,只能让自己的愚蠢罪有应得而已。可是我就要进去吗,难道要忍受洞口张着嘴的嘲笑?忍受它眼睛散发的蔑视?
我突然发觉,我反抗的似乎不是洞口,而是洞口之外的东西,我已经偏离事情本源的方向,我甚至已经不是自己。
我感到迷惑,瓮声瓮气接着马登的话说,坚守的三小时,乃至一晃而过的三十年光阴,完全是因为无知、因为愚蠢。可是已经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呐,我该放弃自己的愚蠢和无知吗,再坚持一次可能愚蠢就会取得胜利,我仍旧对愚蠢抱有幻想,正如对智慧抱有希望一样,我反抗的不是洞口本身,而是附加于洞口的面貌,是一些与洞口无关的花草,甚至洞口本身就是无辜的,我反抗的可能只是虚无。
马登愉快的声调继续讲下去:我似乎走错了路,淋错了雨,错误使我不知道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十年,错误让我错过了纯粹的月光,错失了一个洞口,人的一生只需要一点儿风吹草动,命运就会走向另一端,一切都改变了。
我走向反抗的对立面,这三十年来,我对命运早已是一种妥协。这些话像是马登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我做了一个梦,好像是马登在我的梦里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我絮絮叨叨说了一场胡话,好像是马登在场,好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也可能是今天,我分辨不了是真是假。
我说,我不可能在场,那天我在天津,当天雾霾很大,傍晚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雾色朦朦胧胧,我清晰地记得我从书架抽出了《尤利西斯》这本书。
在这场梦里,我做着梦,马登在我梦里,无限地蜿蜒盘旋,像我们眼睛里无限循环的彼此。每一个梦都那么真实,每一个我们都活生生,以至于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生活里。不知道在第几个梦里,或者是我生命的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