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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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又一次在半夜里醒来。房间里黑黢黢的。她没有下床,合着眼,静静地回想刚才的梦境。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周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寂静无声。前面似乎有一丝光亮。她想看清楚那是什么,浓雾袭来,她陷入混沌当中……

醒后,她依然感到很累,眼球重重地下坠,丝毫没有睡眠后的温润感。她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大的小的露珠布满窗子,汇成长长的一道缓缓地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又一道流下来。

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来电号码,气恼又生出来。手机铃声不识趣地响着。她叹了一口气,慢慢伸出手,滑动了一下。

“你是单若雪吗?”又是那个傻乎乎的声音。“嗯。”她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迟疑一下才说:“您的证书找到了吗?”听到“您”字,她好受一些,但还是用了不耐烦的语气:“找到了。昨天我给你打电话,你那儿占线。”“不好意思啊,我一直在忙。那您证书的编码是什么?”她回答了,只说了编码的几个数,没有多加一个字。“好的,那谢谢您啊!”“没事。嗯。”她语气冷淡地结束了通话。在最后一秒,她听到对方先她一步挂了电话。霜气在瞬间布满了脸。

没有家教的小东西!单若雪也是你叫的吗?如果在半年前,她一定会把这个没有教养的年轻人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通。昨天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也是强忍着火没有当即怼他。但那股愤懑一直堵在嗓子眼,她甚至已经想好了,他再打过来,她就先问他一句“你多大了?”然后再说:“我怎么也算是你的长辈吧,你对家里的长辈就是这么直呼其名的吗?”欠家教的年轻人,得给他好好上一课!他的那个现任小领导,在她面前还大气都不敢喘呢!

一股热气从身体内升腾起来,呼地涌上脸庞,背部顿时潮乎乎的,额头也是一层汗。她拉开窗子,清冽的空气扑到脸上。她打个寒颤,重新关上窗子。放松,放松,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人走茶凉,人之常情。何况这个年轻人可能刚上班,并不知道自己曾是单位的副总经理。

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洞得很。偶尔有一两声车的鸣笛,还有车经过路面的颠簸声,“啪”,干脆利落的关车门的声音……世界都很忙。只有她是一个人,呆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装潢华丽的房间里。

看来自己需要出去走走了。可到哪儿去呢?

她拉开衣橱,里面琳琅满目。一件过时的红色高领毛衣进入她的视线。

步行穿过几条马路,半个小时后,就来到了老街。在任时,偶尔听见单位的小姑娘聊起这个地方,说这儿有家服装店,可以修改衣服。

现在,她就站在路边一个石刻的牌子前。不大的四四方方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刻着两个字。漆已斑驳,只有“街”字是完整的。前面那个字已缺胳膊少腿,但依稀看得出是个“老”字。

正当她愣神的功夫,一只黑白花纹的大鸟扑着翅膀从她身边一飞而过,“呱呱”地叫着。她看见了它转过来的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02

这时她才发现,牌子后面一片朦胧,面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淡淡的云雾里。她想起了昨晚做过的梦,梦中的情景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

她疑惑地看看周围。路上车来车往,一辆公交车在对面路边停下,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公交车继续前行。一个姑娘低头看着手机从身边走过,没注意前面是个下坡,一脚没踩稳扑倒在地。姑娘赶紧爬起来,朝她笑笑,继续沿着马路往前走。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松柏树,在初冬的天气里,依然枝叶苍翠,透过树叶的缝隙,一个小小的鸟窝隐居在枝桠上。

一切都一如往常。

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她定定神,向牌子后面走去,一股异样的气息迎面而来。

漫步其间,她有些疑惑,这地方似乎很熟悉,但她分明又没有来过。面前好像是一座古街,两旁是一些低矮的平房,家家户户都是白墙灰瓦有院子,大门是朱红色的,斑驳的。街道空无一人。

她在街上慢慢穿梭。迎面的风里有着微微的寒意,但她的心里是安宁的,仿佛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地方。她甚至低下头,去抚摸脚下的石板。青花瓷一样的颜色和花纹,是她最喜欢的。她有过一对类似颜色的小摆件,是他们共同买的。

那时,她和他刚大学毕业,工作没多久的他们发了第一份工资。俩人手拉手去了批发市场。在一个小摊子那儿,他们买了一对小泥人——老爷爷在看报,老奶奶在织毛衣,他们穿着青花瓷的情侣装。

只是后来,可爱的小泥人,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啪地落在地上,成了无数个碎片……

她闭了一下眼睛,继续机械地往前走,莫名地随着一片从头顶飘下的落叶来到一家店铺前。朱色的木门,小小的四方格窗子上从里面贴着一张白纸,几个黑字赫然在目:服装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有点激动,伸手推开门。

03

“你来了!”里面传来一句问候。

她寻着声音望去,在门的右手处,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在缝纫机旁忙着。手上的活不停,眼睛却扫了她一下。

她看着那个女人,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女人的脸和年轻时的她是一模一样的!另外,女人简单扎了个马尾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如她曾经的书生气质。

“你来干什么呢?”女人望了她一眼,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可能因为长相,她对眼前的女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是这样的。”她从包里取出毛衣,“领子高了,能不能给改成低领?”

对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这时她才发现,女人的身材也和她是一样的。

女人接过毛衣,摊在案板上,用食指比划了一下:“裁到这儿,可以吗?”

“可以。”

女人操起大剪刀,咔咔两下,将领子从毛衣上剪下,抛在一边。拿着毛衣坐回到缝纫机前。只见女人一手把毛衣摊放在穿过线的针头下面,另一手则扶着那个铁轮子。轮子哗啦啦地转动,女人的双脚也在有节奏地蹬着踏板。

她目不转睛地看看,好像有某种东西轧在心上。在这一刻,她的心有一种久违了的专注和安静。机子“嗒嗒嗒”地响了一小会儿,女人停下来,用黑色的小剪刀咔嚓剪一下,随后站起来,把毛衣递给她:“好了。”

她看看毛衣,又瞧瞧四周衣架上琳琅满目的衣服,笑着说,“你的手艺不错啊,干活很利落。”

女人的嘴角也翘了一下:“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她的心一动,这话很熟悉……这不是自己曾经的口头禅吗?

二十多年前的她,经常头戴安全帽出现在基层班组。面前的机器,还有上面的仪表,她如数家珍。工人师傅眼含敬意向她请教问题,最后朝她竖起大拇指。她则自豪地一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怎么这么巧呢?她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好奇心越来越大,想同这个女人聊聊吧,又不知说什么。“嗯,那个,我想问一下。”她顿了一下,“刚才我在外面转了一下,发现各家各户的门都关着,没有见到一个人,不知怎么回事。”

“谁家过日子是敞开门吆喝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忙活。

这倒也是,她暗暗责怪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但总觉得这其中有点奇怪,于是又问:“你们这儿,做生意的,就你一家店?”

“还有三家。有糕点店,有快餐店,都在前面。哦,前面拐弯处,还有一家店。”女人停顿了一下,“那家店只在半夜十二点开门营业。”说完,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拿出手机:“多少钱?”边说边四处寻找支付二维码。

“八元钱。那是什么?”女人盯着她的手机。

“手机啊,你不认识手机?”她吃惊地瞪大了眼。

“没见过那玩艺儿。”女人淡淡地说,显然没有兴趣继续和她聊下去。

她掏出钱包,拿出十元钱:“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女人从抽屉里翻出两块硬币放在她手上。

带着满腹狐疑,她迈出了店门。边走边端详着手中的硬币,很普通的一元钱,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再回头看,透过窗子,那个女人在缝纫机前忙碌着。

真是奇怪啊,这年头竟然还有不认识手机的人!不对,这女人看上去也不像没有文化的人呀……难道自己穿越到二十多年前了?这个女人就是她?那也不对呀,她可是连袜子都不会缝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周围很静,鸟的叫声也匿迹了。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尽管心存疑惑,她却越来越安宁,像回到了家一样。

04

一股甜甜的香味从前面传来。她嗅嗅鼻子,抬眼望去。

面前的门窗与刚才路过的截然不同,都是粉粉的,门上还有稀奇古怪的小贴画。她微微笑了,推门进去。

眼睛飞快地一扫。各色的糕点摆在橱窗里,和她见过的糕点店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服务员在里面,只有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背对她坐在柜台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请问,这里的店主呢?”

小姑娘转过身子。

她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她的女儿楠楠吗?不,是女儿七八岁时的样子。现在,她的女儿都工作了。

“楠楠!是你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奇怪地问。

她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苹果一样的胖嘟嘟的脸蛋,睫毛长长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她伸出手想去摸摸眼前的小可人儿,手还没碰到那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小姑娘一扭身子,躲开了她的触碰,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尴尬地缩回手,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她的楠楠。但是好奇怪啊,长得这么像,名字也是一样的。她想了想,问道:“你爸爸妈妈呢?”

没想到,一句很平常的问话,却让小姑娘瞬间红了眼泡:“我不告诉你!”说完,重新甩给她一个背影。

你爸妈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在哪个小学读书?她有很多的话想和这个小姑娘说,但小姑娘就是不理她。

多像现在的女儿啊!她的楠楠也一样的倔强,对她一样的不亲近。每次回到家,就关到自己的小卧室里,和她说话不超过三句,你问一句她答一句。

小时候的女儿不是这样的,她特别粘人。还记得女儿一岁多的时候,刚学会说话,吐字就很清楚了。把女儿放在小车里,她在一边干家务。隔着茶几,女儿奶声奶气地唤她:“妈妈,我想你!”“宝贝儿,妈妈也想你。”她笑着走过去,在女儿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女儿再大一些的时候,喜欢上了画画。她不论画的是荡秋千,还是逛公园,还是去游泳,都是一家三口手拉着手,嘴巴都开心地张得好大,夸张地占了一半的脸。女儿还在爸爸的手腕上画只表,在她的手背上画一颗心。她爸爸说,这代表着“不管时间走到哪儿,他们一家人的心都在一起。”

女儿还喜欢穿大人的鞋子,经常是一脚穿妈妈的,一脚穿爸爸的,弄得两人好紧张,不约而同冲过去,就怕女儿因鞋子太大而跌跤。女儿一趔趄,一家三口就围抱在了一起。

好想回到那时候啊!可是家,为什么过着过着就冷了呢?站在温暖的带着浓郁甜味的糕点店里,她的眼泪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心里。

“小……楠楠,再见了!”她喃喃地说着,转身离开了糕点店。

直觉告诉她,小姑娘眼泡通红地望着她。可猛一转身,门却是关着的了。

05

继续走在街道上。越来越多的黄叶落下来,丝丝凉意裹住了她,她紧了紧青色的风衣。

这时她才发觉逛了半天,已是口干舌燥。快餐店在哪儿呢?边走边打量着四周。

轻柔的音乐飘飘渺渺传来。寻着声音找去,这是个二层小楼,外面是个院子,摆着张古旧的木桌,上面随意地放着一簇大红的玫瑰花。

是她曾经喜欢的摆设和氛围。在未婚之前,她最大的渴望是将来拥有一个二层小楼,再有一个这样的小院子,她和他在里面春天赏花,夏天喝茶,秋天观叶,冬天弄雪。

她喜欢的,也是他的愿望。学美术的他,家里是农村的,他对她爱的表示,是用极便宜但好看的棉布,亲自给她缝制一件又一件的旗袍。她穿了,假模假样地走模特步,低首浅笑。他拿着照相机,或蹲着拍,或半跪着拍,左一张,右一张,一会儿看看她,一会看看照相机里的她,眼里是闪着光的。

她的脸微微热了。此时,肚子咕噜了一下,她调动了一下意念控制住,挺了挺身子,优雅地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推开门。

这是快餐店吗?站在门口,她一阵恍惚。这明明是个画廊。雪白的墙壁,上面错落有致地摆了写意画。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春夏秋冬四季画,有胖嘟嘟的一对小鸟相伴飞翔的“鸟语花香”图……还有一个古代仕女图,那女子的眉眼,和自己有七分相似。

店里飘荡着《回家》的萨克斯音乐,淡淡的茉莉花香若有若无……一切都让她沉醉。她赶紧找了个座坐下来,这时她才发现店里似乎空无一人。四处环顾,才看到在店的一隅,一对男女正在窃窃私语。女人背对着她,男人——

她差点惊叫起来,那个男人,分明就是他——她曾经的爱人,现在的前夫。没错,是他,白皙温润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的眼光朝她一扫,没有任何的停留,就转向了对面的女子。

她有些嫉妒地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盘着头发,腰板笔直,穿一件青花瓷的旗袍。女人说着什么,声音软糯。他伸出了手,刮了一下女人的鼻子。女人也伸出手,给他理理衣领。

这一幕,她何其熟悉。曾几何时,他上班之前也是这样,刮一下她的鼻子,她给他理理衣领。

她无法看下去,眼泪已充盈了双眼。面前的他和那个背影都模糊起来。她甚至不敢眨眼,怕睫毛一动,那滚烫的就会成串而出。她低下头,硬生生地将泪水憋了回去,然后猛地转身,离开了快餐店。

也许他会跟上来。出了店门,她心里期盼着。又走了一段路,再回头,哪有什么人跟着?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上面空无一人。

06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会遇到像她的女人,像她女儿的女孩和像他的男人?她的脚步迟疑起来,一屁股坐在路边上一张木质排椅上。

太阳已往西移,慢慢地隐在了树后面,天骤然暗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影影绰绰。像是配合着天色,路两边的平房里都依次亮起了灯光。她惊疑不已,时光好像突然间加速度了,从中午一下子过渡到了晚上。

路两边的平房里透着橘色的灯光,偶尔传来家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她贪婪地望着、听着,如果其中的一间是属于她的,那该多好啊,她情愿拿自己的一切来换,包括她一向追求的……

那时,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面前是一桌子的菜,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越卑微越可气!她怎么找了这么个只会做饭做衣服的男人呢?她连看他一眼都嫌累。径直进了卧室,把门一关,躺在了床上。这是第几次了?已经懒得数了,她累了。

“若雪。”他在门外轻敲了一下门,“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竞聘不上高层就算了,毕竟人生不只有这一条路。”

“我哪点不如他们,凭什么?”她泪如雨下。

“你就好好地钻研技术工作,再申请个专利什么的,一样可以实现人生的价值。不一定非要当领导……”

“我不当,那你来当啊!你行吗?我想当领导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她愤怒了。

“若雪,你先静一静。我是觉得啊,人这一生过得怎么样,得综合地看。所谓事业,有名有利是一方面,夫妻的恩爱和睦,孩子的健康成长,也都是我们一生的事业……”

“一家人都吃窝窝头喝西北风,怎么和睦,孩子怎么成长?你不要给我空讲大道理!”

“若雪,吃窝窝头也许比吃面包更健康。还有,我总觉得,家庭,才是我们一生的最终归宿……”

他温厚的声音如在眼前。可当时,她哪儿听得进去呢?

为了得到现在的这一切,她……她摇摇头,试图把那双色迷迷的眼睛甩掉,给那个油头粉面的胖脸一拳头。可无论她怎么想清除掉,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反而更清晰起来。那些曾经以敬佩的眼光看向她的工人师傅们,嘴角也都带着轻蔑和讥笑。

“呱呱”,一声鸟叫从头顶响起,那只黑白花纹的大鸟扑着翅膀从她身边一飞而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被遗弃了,她成了“孤儿”。

“还有一家店,只在半夜十二点开门营业。”服装店里那个女人说的话沙哑地在耳旁响起,分明是一个男人带着不怀好意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坐在副驾驶座位的男人回头朝她笑着,色迷迷的眼睛,油头粉面的胖脸。

她打了个寒颤,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几乎是狂喜,用了最大的声音喊起来:

“不去,我要回家——”

于是她奔跑起来,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跑到了那个石刻的牌子前。

不大的四四方方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刻着两个字:

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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