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Part1恐高症 Chapter1

《遗书》

Part1 恐高症

Chapter1

时间带走一切,长年累月会把你的名字、外貌、性格、命运都改变。——柏拉图

我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朋友,甚至算得上糟糕。也许我并不适合也不应该拥有一段友谊,但事实是,幸运女神眷顾着我,赐予我一位挚友。她的状态同样不如人意。我们之间的友谊透明而破碎,只在某些极端的时刻才会被唤醒。她需要我的时候,便开口呼唤我;不需要我时,我也从不会现身麻烦她。

那个女孩,平庸,黯淡,是放在人群里最没有光芒的那一个。从小到大,她有着最平凡的身高,永远中等的成绩,肉肉的脸庞,无神的眼睛。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她绝对算不上其中之一。我不明白我们是如何建立起这段可悲的情谊的,是因为我对她的同情吗?还是两个平庸的人相拥取暖?

可能是那双眼睛。过去的它们打动了过去的我。那时我们都还年少,十岁出头的年纪,我看见她的眼睛,双眼皮,瞪得老大。她的眼睛里有光藏在黑暗之中。那双眼睛看向我,就这样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弯着微笑了起来。

然后她对我说出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再见。”

我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她仿佛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乖乖地背着鼓囊囊的小背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两手撑着栏杆,两条腿悬空着晃了晃,离地还有几十厘米。她正面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就是我傻站着的地方。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于是我明白,她不是在为了试图纪念些什么,而是真的在看着我,用一种茫然到近乎悲伤的目光,又带着笑意。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向下看去,那两条小粗腿底下还倒立着一个水桶。难怪她凭借着一米五几的身高能硬生生地翻上栏杆,原来是利用了这户不知名的人家门口现有的工具。

只是八楼,一切也只是从八楼开始。我们在八楼相识,仿佛我人生的色彩也从那一层楼开始绽放。我不记得自己是为何在那一天迈上了那一级级楼梯,停在了这个陌生的楼层,看见了陌生的奇怪的女孩。后来她告诉我,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一天她上网搜索,据说要八楼以上,跳楼死亡的概率才会更大。

“真好,我们大院最高就是八楼,简直是为了我的目标量身定做的。”她这样说道。

至今我还记得她转过身背对我的模样。她坐在栏杆上,把手从栏杆上挪开,伸向虚空,腿也向前摆开,底下是老旧楼房之间阴暗狭小的正方形庭院,连阳光都从来不曾光顾的地方。她特意选择了那里,因为人人都要从那里经过,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如此这般,她便可以幻想着自己的死亡成为一场人人关注的盛事,让那些回家路上的人们惊恐、唾骂,其中包括她的父母。

我羡慕而嫉妒着她,冲着她这勇敢的选择。在我看来,不是每个十岁的女孩都能坦然地享受空中的微风,享受那无边的幻想——幻想着自己在空中一直坠落、坠落,睁大了眼睛看着一层层楼的人们的生活,最后在经过自己家的窗户时,露出人生中最快活的笑容,用脑袋冲向地表。也许那是勇敢,或是幼稚,总之,这些心情促成了我们的友谊。

在我们俩之间,我总是沉默寡言的那一个,听着她的叽叽喳喳,看着她眼里的野心一天天地黯淡直至消失。她不喜欢我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嫌弃我干扰她的自我判断。她实在是个差劲的朋友。

大概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人。她总说自己找不到朋友,总说自己是孤独的。而她只有我,在那段不长也不短的时光里,我们只有彼此,只有她了解我的一切,也只有我了解她。可是她还是想要利用我,把我归到“认识的人”那一类,而非朋友。她坚持着这一原则:终其一生,她都没有资格拥有朋友。

但我知道,即使再怎么嘴硬,她也只能信任我。我永远不会背叛她,也永远说不出不利于她的话。这维系着我们之间可悲的感情。

于是因为着这种无奈的信任,有一天她主动地找上我,对我说:“假如有一天我死了,我要写一封遗书,告诉所有人事实的真相。”

还没等我有所回应,她又开口:“可是我有可能写不完了。我只相信你,只有你知道一切,所以只有你能替我完成我的遗书。”

六年过去了,我们形影不离,比朋友更疏离,比恋人更亲近。我用我颤抖的双手握着笔,笔尖控制不住地在白纸上划出杂乱无章的黑线,又被手侧不小心地蹭花一次又一次。我记录着我最爱的人的人生,短短十余载,明明应当有着快乐,在她的口中却虚伪地都被抹掉隐藏,刻意地留下最痛苦的那些情节,试图扔给我写成一部狗血烂剧的剧本。

可我无法指责,因为我爱着她,为此包容她的一切。我又一次追随着她的脚步,迈上一级级台阶,停在了八楼。那里没有了好心的水桶。她不在那里。我抱着她交给我的笔记本,把视线移向通往天台的木梯。它已苍老破烂,在不久前发出过吱吱呀呀的声音,记录下一个女孩的足迹。

我爬上木梯,从天台的门里把脑袋往外探。她果然在。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握着新买的手机,抽泣着打着电话。我心情有些复杂,因为在这种时候,她想要求助的人也并不是我。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是个糟糕的朋友,连自己也总是浑浑噩噩的,又怎么能给她更多的帮助呢?所以我一直只能沉默,沉默着注视她,沉默着替她写下遗书,沉默地送别。

电话对面的那个人是个陌生人,是心理援助热线的好心人。好心人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劝说她,我只听见她不管不顾地一次又一次打断他,哭着说:“没关系,我想死,这样我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那一瞬间,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浑身仿佛被冰山裹挟般僵硬。我死死地搂住怀里的笔记本,看着她坐着的背影,就如同六年前我看着她坐在栏杆上一样。只是那时没有阳光,天台上却阳光热烈。我流下了眼泪,心想:如果你真的这么快乐,为什么要拨打心理援助,渴望着被人劝说活下去。为什么你不再享受黑暗里的风,而走到了正午的阳光下。

我们之间隔了足足十米。她挂断了电话,顶着满脸的泪痕,把头转向我。我们遥遥相望。不知为何,明明这么遥远,我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睛,在丑陋的黑框眼镜后面,泡在泪水之中,用哀求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仿佛在冲我说:求求你,别靠近我,别过来。

我一直都明白,在所有爱着她的人之中,我总是被她憎恨和忽略的那一个。

她又把头扭了回去,默默地把手机放好在书包里,又把书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我太了解她,知道这是她小气的小心思在作祟,如果自己要去死,也不能损失过多的财产。我又想起六年前她背着的小背包,塞着她最爱的被子,是她唯一希望陪伴至死的东西,宁可让它和自己一起破损毁灭,也不愿意放手。

她十六岁了。那一天是八月三十一日,就要开学了,还剩下一个小时就要去学校开班会交寒假作业。但她还没出发,坐在太阳底下,眼球血丝通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怀抱双膝坐在低矮的铁丝围栏旁发呆,只需要站起身迈开一步,就可以奔向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死亡。

我无声地流着眼泪,它们一点一滴从我眼眶里滑出来,很快的滑过脸庞,挂在下巴边上时只剩下薄薄的一丝水痕。泪水是这样,总以为它们会消失会蒸发,了无踪迹,可其实留下了一道一道难看的痕迹,提醒着自己方才的荒谬。

我和她的悲欢总是默契地相连在一起。我的心在撕扯,因为她的内心也必定挣扎在天台边缘。我盼望着她嚎啕大哭出声。可她总是那样不坦率的一个人,宁可自己死死咬牙支撑,也不愿亲口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笔记本从我怀里掉到地上。我朝她虚虚地伸开双手,想要抱住她。又很快地收了回来。我从来都无法拥抱她。纵使每分每秒,我都想要用我的体温温暖她,擦掉她的眼泪,抚摸她的眼睛,想要把那里面曾出现过的光再召唤出来。可我不是那样的朋友,我只能站在一旁,旁观着她的一切,记录下她的悲欢,最终被她抛之脑后。

如果她死了,那么也许我在这世上就不再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我对她的爱将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牢牢捆绑在一起。她的生命里其实有许许多多爱她的人,只是她总是刻意忽视。但她记得我,逃避我,因为我于她而言,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了手机。她拨出了号码,低声啜泣,对着那头的闺蜜说着所谓的临终遗言。我沉默了一瞬,悄悄地弯腰捡起笔记本,又悄无声息地走下木梯。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眼泪也终于止住了,心里空缺的一角渐渐地充实了起来。

下到一楼的时候,我和面容单纯可爱的女孩擦肩而过,这使我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我扭头看着她急匆匆上楼的身影,知道她会代替我陪伴在我的挚友身边,拥抱她,擦去她的眼泪,告诉她世界上有许多人爱着她,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总会有人替我说出我无法传达的言语,替我拯救她。

虽然我知道,每次拯救了她的,都是她自己罢了。

我们是挚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的悲伤,痛苦,无奈,种种心绪,总会在无人的时候转化成一场歇斯底里的痛哭。在天台上,我看着她不停发抖的身体,我便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拥有六年前的勇气。

那个义无反顾的女孩,最终还是做着被别人拯救的梦。六年前是我拯救了她,而在这之后的六年里,她却不再需要我。因为她的眼里不再有光,不再享受跳楼前的愉悦。所以她痛哭流涕,不是因为与世界告别的伤痛,而是因为她清楚地明白,一如我明白了一样,她被时间催眠成了恐高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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