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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秋的一个星期天上午，我照常去了范宅古玩市场，从那里拎了一捆旧书回来，里面还夹杂着数十封旧信封。这是书贩额外送给我的礼物，因为我从他那里买了许多古旧书，花了不下一千多元钱。

他说，兄弟，别小看这些旧信封，现在都用手机了，写信退出了历史舞台。或许有那么一天，物以稀为贵，旧信封真的变成香饽饽也未可量也。

这位贩旧家俱出身的汉子，很有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说话变得咬文嚼字文绉绉起来。我笑问，什么叫未可量也？他脸红了，跟你们学的呗。可我真的被他“未可量也”四个字打动了，将一叠旧信封像捏面粉团似的塞进书缝里。

回到家，我正拆散绳子整理书籍时，妻子和闰蜜美仪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这个美仪生得秀气，口齿伶俐，自从上次我说他丈夫身高一米六九后，她就开始对我热嘲冷讽起来。奇怪的是妻子不仅看热闹，有时还帮腔。我知道她早对我的这个癖好有意见了，说我是收破书的窝囊废，花冤枉钱就像打水漂一样，毫无结果。不像美仪的老公尽管矮了点，但财气旺，眼界高，家里的名车就收藏好几辆。

为了表明旧书的收藏价值，这次我不再躲躲闪闪了，着实自我炫耀了一番。

美仪，你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吧，这是最早的红楼梦的版本，叫《石头记》，解放前出版的石印本。

美仪，你知道吧，这是解放前上海书局出版的张爱玲小说。

这本越剧手稿，称得上是海外孤本啦！还有这本是六十年代人美版的《三打白骨精》，现在市场价翻上了好几倍。

美仪不为所动，妻子冷冷地叉着双手，脸上滿是不屑的目光。

那些旧信封干什么用？你不会说它是金珠宝贝吗？

面对美仪的挖苦，我耸耸肩膀，装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然后借故溜进厕所内，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就是这个德性，理亏就躲到厕所里去。只听妻子压低嗓音说，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你看看这些破信封，简直像一堆垃圾，我恨不得一把烧了它。

一阵沉默，看来她们在翻阅旧信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突然听到美仪一阵尖叫，就像夜里见到蒙面强盗一样发出惊骇的声音。

哎，美仪，你怎么了？怎么了？

妻子在旁诧异地问道。

我冲出厕所，只见美仪手持一只信封，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一行泪珠无声地夺眶而出。

美仪，你怎么了？

美仪把脸孔扭向我，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把我姑母的信也偷来了？

这信是你姑母的？

你看信封上写的是我姑母的名字，地址也是她在沪江居住的老宅！

沪江市大名路德家巷25号，李婷女士收。落款是福兴市368信箱肖银根寄，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五月……但奇怪的是浅兰色的信封上，贴着一张盖有退信戳的白纸条，上面备注着杳无此人，退回。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问你呗，物归原主。

说完，她抢过信封，就像抢回宝贝似的，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跑去。

2

美仪是我老屋的邻居，她因家里人口众多，早年过继给她的姑母当干女儿。姑母从二十多岁那年随哥哥从沪江来甬后，也长期住在白果巷内的一幢小院子里。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叫李婷，只因她常年穿着一件玄色的衣衫，胸前佩着一条白色的手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所以大家都叫她手绢阿姨。

手绢阿姨深居简出，终身未嫁，在我的眼里，她就像明信片中的美人儿一样，个子匀称，五官端正，一双明媚的眼睛，仿佛一潭清澈的泉水。凡是见过她的人，大都打回头眼，仿佛眼球被一股磁性吸引住似的。在我们白果巷，不，在整条清河街，凡是女人谈论一个女人美时，总是拿她来比喻，哎，这个人生得那个漂亮，就像手绢阿姨一样。男人在背后议论娶妻标准时，总拿她作为偶像对待。有位土豪苦苦追求她三年未果后，喟然长叹道，唉，这是什么样的女人，铁石心肠，比天上七仙女还牛呢！

有人说，她心里藏着一个人，也许这是她矢志不嫁的原因。从他哥嘴里隐约知道，她毕业于沪江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除了文化程度高外，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她曾当过音乐课的代课教师。她教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电影《渔光曲》的插曲，还教我们跳《友谊天久地长》的舞蹈，在风琴的伴奏下，她的嗓音悦耳动听，充满海水一样的深情。

云儿飘在天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鱼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

有一次，她带我们一班人去海边远足，站在金色的沙滩，面对碧波荡漾的浩瀚大海，她还为我们用英语朗诵起高尔基的散文《海燕》，念着，念着，她忘情地流下了眼泪。

我说，老师，你哭了。

手绢阿姨不好意思地用手绢揩了揩眼睛，解释说是沙子揉了进去……

我发现手绢阿姨非常钟爱大海，年轻时有事沒事，总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十里外的海边散步，大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飘在客中散发着清香，总有几个男人欣赏地尾随在她的后面。每逢夏季有台风光临，她总是表情焦灼，明澈的眼睛布满阴云，仿佛她是一名渔姑，为出海未归的丈夫担忧。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老了骑不了自行车了，偶尔天气晴朗的时候，美仪驾车陪她去海边散心。八十年代后，她去了一趟沪江，这是她的出生地和少女时代的美好家园，可惜原来大名路上的旧宅，早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化为废墟，现在盖起了一幢八十多层高的大厦，所幸的是已故资本家的父亲落实了政策，她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从此再也不为微薄的退休金发愁了，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可惜她的哥哥已在早几年前病殁了，看不到妹子生气勃勃的样子。

3

有人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手绢阿姨似乎逃不出这个魔咒，就在她进入六十五岁的暮年时，一场车祸几乎让她变成了植物人。

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天上飘着稀疏的雪花，手绢阿姨去邮电局寄信（那段日子老是去邮电局），路过交叉路口的红绿灯时，被一辆小货车撞了，造成颅内损伤。由于抢救及时，性命保住了，但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好容易苏醒过来，已是神志不清，不能言语。医生判断，余生可能在床上度过了，要她恢复常态，除非发生奇迹，理论上尚有一丝希望。

她出院后，孝顺的美仪将她安排在市里条件最好的康复医院内，希望能通过现代化康复的治疗，使她干妈有一天能开口说话。我有好几次和妻去康复医院探望她老人家。这位年轻时风华绰约的手绢阿姨，就像折叠得方方整整的手帕，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一双昔日明媚的眼睛，已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呆滞，看见我虽然还会眨眼，但已视同陌生人一般。

根据医生的建议，她的床头放着一架小型放录机，反来复去地播放着她过去最爱听的歌曲，有时她的床前也放着小电脑，屏幕上放映着大海的画面，汹涌澎湃的浪花在她眼前闪耀着。

云儿飘在天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

我不觉想起读小学时，手娟阿姨带我们去海边的一幕，除了唱歌玩游戏外，还赤着双脚带我们在沙滩上拾贝壳。谁贝壳拣得最多，她就奖励吃小糖。那天我在沙滩深处挖来了几个晶莹透明的红贝壳，她见着喜欢，赏给我五颗小糖，当我含着溶化的小糖，心里像注入一股清泉那样甘美香甜。

抚今思昔，泪水涟涟。美仪很感谢我的泪水，她知道我对手绢阿姨怀有慈母一般的感情。从小顽皮的我，由于经常淘气闯祸，当年曾被父母罚关在一间黑暗的阁楼里，饿了一天一夜，是手绢阿姨解救了我，亲手一勺勺地将米汤喂入我口，那是一个经济异常困难的年代，大家差不多用糟糠充饥，米汤可称得上珍馔之物呀！

可我无论多么亲近手绢阿姨，也无法得知她心头的秘密，更无法为她排忧解难。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我曾多少向她的养女旁敲侧击，打听手绢阿姨来甬前的景况，我想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年轻时一定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由于某种刺激，使她下定了拒婚的决心。

可美仪始终矢口否认，大概她对我的职业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尽管我不是跑花边新闻的八卦记者。可有一次妻子含含糊糊地告诉我，手绢阿姨在等一个心上人，这个人就像她生命一样宝贵。

什么样的男人，让她柔情似水，像海水一样奔流不息？

妻子摇摇头说，这是一个秘密，连美仪也是从她过世的亲爹那里打听到的。可现在这封旧信封，让美仪如此震撼，也许那个寄信的男人肖银根正是她养母梦寐以求的情人，她内心感情世界的大门正在徐徐地打开。

4

迷底总有揭开的时候，可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那么突然，让人惊喜交加，就像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一样。

那天清晨，我还在卧室睡懒觉，美仪就破门而入，她是那么激动，充满一种冲动的欲望，拉我起床后，还当着妻子的面，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虽然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但我还是被她突然而来的亲昵举动，弄得局促不安。

毛毛虫，她亲热地呼唤着我小时的外号，真有你的，我姑妈醒了过来！

醒了过来？是不是看了这张旧信封？

对，是看了这张封旧信封，我先叫了一声肖银根的名字，她突然眼睛一亮，我又给她看了信封上的字，她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捂住脸孔痛哭起来。此事整个医院都震动了，医生说原来的康复训练很有效果，方案对头，现在外界突然的强烈刺激，真的让我姑妈闪电般地苏醒了过来。

毛毛虫，家书抵万金啊！我真的好好感谢你，想不到你收藏的信封救了我姑母的性命。可老人家现在问我要信，光有信封怎么没有信？

是的，光有信封怎么没有信？我也弄得莫名其妙。

可当时书贩给我的都是信封，而且都是拆开的，不见信纸。也许当事人因某种原因，没有收到退信，这封信被搁置下来，后来信封被好事之人拆了开来，信纸弄丢了。

不可能，毛毛虫，你一定要给我把信找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她抓起梳妆台上的剪刀，丧失理智地威胁我，仿佛信件丢失是我的责任。

可信到哪里去找啊，我手忙脚乱地重新翻开那叠旧信封，像掏缸似的检查一遍，寻觅无果。接着我和美仪亲自到书贩子家里登门拜访，经过一番诚恳地说服，或者说是一番声泪俱下地恳求，打动他的心。

家母的经历，真令人唏嘘！

他又文绉绉地说道，接着翻箱倒拒，从抽屉里掏出一大叠信纸来。原来信纸他另外放着，作为信稿单独收藏，不得不佩服他做生意的精明。旧信纸五花八门，散发着年久的墨香。当他掏出一张肖银根写给手绢阿姨的情信时，我们不由得惊呼起来，真是苍天有眼眷顾有情人啊！

亲爱的婷，前几封信收到吗，怎么没有回信，也许你把我忘了吧，开个玩笑。其实我由于职业关系，居无定所，四处奔波，可能来信在不知在哪里耽搁了。亲爱的婷，我想你肯定不会把我忘记……今天我坐在一艘渔船上，又要去海上捕捉吃人的大鲨鱼了，船过黑风岛，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你。我想等这次任务完成后，一定抽空来沪江看望你，你说过你家附近有个大电影院，很有名气，一定要一起去看场外国影片噢，亲爱的，今天海浪有点大，船晃动得厉害，不能多写了……

……

此刻手绢阿姨躺在床榻上，颈下垫着一个厚厚的枕头，静静地聆听美仪的读信，她的眼睛恢复了昔日的风彩，仿佛拨云见日那般，反复听到亲爱的二字，她的脸孔像少女一样浮出害羞的红晕。

还是让我自己来看吧。

她将那页信纸放到嘴边深情地吻了一下，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渐渐地她的脸色越变越红，为了不打扰老人，我和美仪扭转身来到病房的窗口边。时临深秋，不远处的树林枫叶如火，前方的池塘青蛙咯咯地叫着，桂花的清香时淡时浓地飘散过来，穿过这个树林，再走上一段机耕路，便是浩瀚的大海了。我知道手绢阿姨思念的那个男人，一定在大海的某个地方，岛屿，舰艇，渔船或者在星罗棋布的礁石上，执行安全保卫任务。

这时，手绢阿姨已唸完了信，泪水盈盈地对我们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前线，不知道还活着……

活着，一定活着！

肖银根同志，我一定帮你找到！

我笑着回答，老人被我逗得笑了起来，她招手叫我过去，用手抚摸了我的脑袋，轻声呼唤着我的外号说，毛毛虫，阿姨给你讲一个故事。

5

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年月，发生在什么具体地址，手绢阿姨已记不清了，或许只是她心头的一个美丽的梦幻，但听起来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那年她刚满二十岁，放暑假时与几个同学结伴去福建附近的一个海岛游玩，遂浪嬉水，穿梭古堡，在沙滩上塑人像，而她则手持铲子，沿着浅滩，攀入了对面的海岩石上，可能专注于挖牧蛎，捉小蟹忘了时辰，她蹲的那块礁石本来与沙滩相接，涨潮了，四周变成了汪洋一片。她害怕极了，拼命地呼喊同学的名字，可声音被怒吼的海涛声淹没了，阴云密布，一个小时前聚在一起的同学，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正当她濒临绝望时，海面上远远地有一个黑点在移动，她挥舞起红纱巾喊着，跳着，终于黑点越来越大，一艘快艇哒哒驶了过来，跳下了一个身着黑衫健壮而又英俊的小伙子，敏捷地将她揽腰拽进了船内。

但见船舱仓内乌烟瘴气，狼藉遍地，四个男人正在打麻将，酒瓶、香烟和吃剩的饭菜到处皆是，最可怕的桌子上还放着几支黑黝黝的驳壳枪。

手绢阿姨知道自己遇到歹人了。那是建国初期，海岛上极不太平，还未撒退到台湾的残兵败将与当地土匪沆瀣一气，祸害百姓，不过看他们流里流气的样子，更像是兵痞土匪。只见那个生有胡子的男人一见她，脸孔就显出淫荡的笑容，哎哟，好漂亮的洋学生，欢迎到黑龙岛来玩。说着，他敬了一个礼，扔下嘴里的香烟，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她哆嗦着身子吓得半死，本能地喊道，别过来，别过来！

但见那个穿黑衫的小伙子，故意用力朝左侧一跺脚，艇晃动起来，胡子一个趔趄歪倒在桌边上。几个土匪笑了起来。胡子骂道，根子，你是故意找茬是不是，老子玩妞关你屁事！

胡子，你难道忘记临行前老大怎么说的吗？小伙拍拍手枪正色道，在完成任务前，别喝酒，嫖女人，误了大事谁也脱不了干系。这个女学生跑不了，到了黑风岛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好罢，你把她给老子结实捆上，别让她跳海跑了！

说完胡子重新回到桌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与几个土匪玩起牌来。

好嘞。

年轻人将她押到船艇尾部救生圈旁，用绳子反绑住她的手腕，大声嚷道，小姑娘，你别想乱跑，小心丢到海上喂鲨鱼，今天，你碰到我算撞大运了！

哈哈！里面的土匪狞笑起来。

你这臭流氓，不得好死！

她挣扎着骂道，心里后悔极了，与其在礁石上淹死，也不该上了这土匪船。想着她低头啜泣起来，没想他抚摸了她一下秀发，悄声安慰她说，别怕，你会没事的。说完走向舱内与几个土匪说说笑笑起来。

6

快艇驶得很快，黄昏时分就驶进了黑风岛，立刻就要上岸了，远远地瞥见沙滩上人影绰绰，在沙滩后面有起伏的崇山峻林。这时，手绢阿姨胸口似乎有小锤敲击着，怦怦直跳，内衫惊吓得被汗水浸湿了。她想逃跑，她想跳海一死了之，可双手被绑在救生圈后面的铁栏上，怎么也动弹不得。

快艇靠在海滩凸出的礁石上，只听号角一响，船上的土匪像接到命令，似乎忘记她的存在，争先恐后地跳上岸去拜见他们的老大，今天他们要完成一笔武器交易，对方是从国外来的军火商。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进入了船内，原来是劫她上船那个小伙子，他蹑手蹑脚来到她后面，三下五除地解开她双手的麻绳，在她耳边悄声说，姑娘，别怕，我是卧底的解放军侦察员，你跳上岸后朝左边的岩山后边的林子里跑，那里安全，千万别出来。快，快，他将她推上岸后，转身挡住了土匪们的视线。

她如获大赦，拼尽全力向左侧岩山后面跑去，可她的身影还是被土匪发现了，胡子掏出手抢追了上来，一边嘴巴嚷嚷，妈的，这个小妞，说不准是共党的探子，还不拦住她！

说是迟那时快，小伙子使了个绊子，一拳撂倒了他。后面的土匪涌了上来，年轻人持枪一梭子，打倒了好几个，就在她进入林子时，一颗手榴弹唰地飞了过来，他从后面抱住她翻地一滚，震耳欲聋的炸裂声，让她昏厥过去。这时，埋伏的解放军部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土匪们团团围住，大喊缴枪不杀，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

待她悠悠醒来时，发现前面站着好多人，护士中间有位首长模样的中年人，笑容满面地注视着她，姑娘，你总算醒过来！然后扭脸向护士说，小李，你去对银根说，姑娘没事，请他放心。

他怎么了，还好吗？

她缓缓开口道，一心惦记着那位救她性命机智勇敢的侦察员。

弹片从右腿取了出去，幸亏没炸到头部，应该没事。

护士安慰她说。

猫有九条命，我知道这小子机灵，不会有事的。救了你，又卧底剿灭这帮土匪海盗，立大功了！

首长压抑不住对部下赞赏，当众夸奖说。

好一个英雄救美，不知谁插嘴说，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她也笑了起来，脸孔涌出了红晕。

7

真是凑巧，手绢阿姨伤在左胳膊上，而余银根伤在左腿上。出院后，她搀扶着瘸腿的他一拐又一拐地来到当地的海军疗养所，一边疗伤一边休养。此刻，二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后来二人恋爱了，他天生的英勇而又活泼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住她，成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而他也被这女学生美丽娴雅的风度一见倾心。他带她游览了周边的岛屿和村落，有金銮湾，渔骨岛，三门崖，这些古朴而又神奇的土地，让这位大城市生活的女学生惊叹不已。他说他也是城里人，但从小在海边外婆家长大，八岁就随舅舅上船打鱼，闯过远洋，海风让他的胸怀更加开阔，惊涛骇浪练就他一身本领。当他亲眼目睹外国的军舰在海上横行霸道，兵匪勾结对渔村烧杀掳掠，就毅然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在军事学院进行专业培训， 成为一名光荣的海防部队的侦察员。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他带她去渔村体验生活，当地淳朴的风土人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和渔民一起喝酒聊天，一口当地的方言俚语，逗得他们哈哈大笑，她和渔姑们一起织网，教她们学唱电影渔光曲的歌调。然后他借了一条小船带她出海，那天风平浪静，蔚蓝色的大海就像缎子一般闪闪发光。他教她撒网捕鱼，一拉上网沉甸甸的，几十条金鲳鱼在船舷上蹦蹦直跳。有一回一条手掌宽的大鱼落水了，他翻身去抓跃入海面，久久不见动静。她急得呜呜直哭，这时船晃动起来，他露出脑袋，一抹脸上的水花，将一条鲜活的大鱼甩了上来。她笑着去抓也落水了。两人在水面上嬉闹，他水性那么好，将她揽腰抱住，两张年轻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一起。当时，她觉得天空大海都停止了呼吸，只听几只海鸥发出哑哑的叫声，从他们的头上盘旋飞过。

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休养的日子临近结束，他提前归队了，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等待他。

你该不会又去扮土匪，真是太危险了。

她给他整理一下军装，担忧地说道。

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齐整而又洁白的牙齿，海上哪有这么多的土匪，早就被我们剿灭了，现在我要去对付美将特务，将他们捕获归案。

危险吗？

有时很危险，但我不怕。

那你答应我，好好地回来。

我答应你，但你要一定等我！

我一定等你！非你不嫁！

说着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个短暂的黄昏属于这对恋人的。在他们经常散步的沙滩上，二人肩靠肩地坐着，沉默胜过千言万语。只见他在沙滩上用树枝写下一行大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然后从口袋摸出一件白色的珊瑚海螺送给她，海螺上刻着同样的诗句还有二人的姓名。

……

当手绢阿姨拿出珍藏多年的白色珊瑚海螺时，我们都被震撼了，多么美丽而又纯洁的爱情信物呀！

美仪扑在姑妈的怀里，哭着叫道，干妈，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这段历史呀，为什么你心里藏着埋着，多委屈自己……

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过来，你们不要说了，看老人家累了。只见手绢阿姨由于激动，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无力地倒在床上，一手还拍着美仪说，孩子，不要哭，不要哭。

一个月后，手绢阿姨突发心脏病走了，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带着最后未见恋人的遗憾，离开了人间。

两个月后，我向单位请了长假，陪着美仪，带着手绢阿姨未了的心愿，去寻找这位失散多年的情人，也许心里多少埋怨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寻找手绢阿姨，也许由于某种原因成家立业，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8

由于年代日久长远和人事变迁，来到福建多地打听，都没发现肖银根的下落。或许他已经转业到地方了？于是又去了民政部门查询，有关接待部门告知，此人从末退役，还在部队。同时这位接待同志提议，根据他的年龄和级别，或许离职休养在某个部队驻地干休所，可我们奔了好多个海军干休所还是没有音讯。

就在我们失望而归的回程途中，在列车上碰到了一位转业军人。无意中，他谈到了他的父亲曾在建国初期在福建一带剿匪，打过无数仗，后来转业回到地方担任公安局长，多年前就离休了，不知道他听说过肖银根名字没有。于是他打开手机与父亲打电话，可信号不好又加上老人的听力欠佳，始终未能联系上。在我们的请求下，这个转业军人答应带我们去休养院见他的父亲。

他说他姓古，他的父亲叫古华，是一位参加过抗战还去过朝鲜战场的老兵。已经九十多岁了，上几年身体还挺棒，写回忆录，作报告，还经常与外地老战友聚会，去年摔了一跤，现在只能坐轮椅，活动不大自由了。

在泉州一所高干疗养院里，我们见到了古华首长，他尽管坐在轮椅上身板还保持挺直，清癯的脸孔，一双深陷的眼睛挺有神气。

我们提到肖银根的名字，他似乎激灵一下，仿佛内心深处撞击起记忆的火花，当美仪拿出珊瑚海螺，这位老兵眼睛一亮，眸子里闪出奇异的光彩，他双手捧着洁白的海螺，久久说不出话来。沉缄良久，他哽咽地说道，我记得这是阿根的东西，那时我和他都在医院住院，记得他与一位被救的女学生热恋着，她长得可漂亮呢。他接到命令去执行任务，临走时，他还问我参谋长，你是过来人，我与那位姑娘就要分离了，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该给她送点什么？

我想了想说，阿根，我知道你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礼物，还是把外婆留给你的那只珊瑚海螺送给人家吧，再刻上几个字，给姑娘留个念想吧。

这个姑娘来了吗？

他关切地问道。

美仪说，她是我姑妈，为了等他，一辈子没有嫁人。临走前，叫我们找他，还她一个心愿……

可惜啰，阿根早就牺牲了！

老人伤心落泪地说，他是在东山保卫战中牺牲的……之前，我们还见过面，互相开玩笑。我问他与那个女学生还在联系吗，什么时候吃喜糖，他摇头说，最近去了几封信，都没见回信，听说她家里那条路发生火灾，不知她搬到哪里去了……没想到他一走就没有回来。阿根是个战斗英雄，独人就消灭空降特务几十个，后来在押回俘虏的途中，被人打了黑枪，担架到医院就咽气了。据说他临终时，还喊着那位姑娘的名字……

老人缓缓地平静说道，此时，美仪已经泣不成声了。

老人说，阿根的坟安葬在附近的一个蝴蝶岛上，那里还有许多无名烈士墓碑。你们如果去奠祭，替我去点一支香，我老了走不动了。

翠曰清晨，我们在老人的儿子陪同下，登上一条快艇来到了蝴蝶岛，这个岛屿不大，一头扎在大陆，两头伸展开来，其形状果真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过去野草丛生，飞沙走砾，如今经过几十年的植树养林，已变成绿树成荫，果园成片的生态保护圈。

肖银根的墓座落在无名烈士陵园的东侧，背靠大山，面临大海，墓碑镌刻着他的姓名籍贯以及简短的事迹。

肖银根，福州市人，一九二八年三月一一九五三年七月……

他仅活了二十五岁，多么年轻的生命，像海上夜空的一颗闪烁的流星，稍纵即逝。

肖叔叔，我们来看望你了！

我点上一支香，献上鲜花。

美仪从包里掏出珊瑚海螺，用力吹了一下，恭敬地放在墓碑前。又拿出姑妈的遗信，一字一句地唸给他。这时身后的海面涌起了一阵波涛，飞翔的海燕发出凄美的叫声，仿佛应和着对逝者的思念之情。

信念完后，美仪划起火柴，将纸点燃起来，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风吹起余烬的纸片在空中飞舞着，仿佛一对情侣的灵魂在互相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