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四十八)

几日后,侯景的贼党都被押着游行江陵全城,只有赵伯超幸而在狱中饿死免遭此劫,余下的众人均在西市被施以极刑。只是这极刑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各不相同的。

吕季略位低罪轻,只是砍下头来草草了事;姬石珍横行霸道久了,颇引民恨,是被众人反复殴打致死的;严亶是个阉人,本就绝种了,干脆又把他净身前的子侄各族都一并杀了。

只有王伟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旧,无妻无子,株连九族怕是办不到的,就遣人将他的舌头硬生生扯出来,钉在立柱之上,又用刀剖开他的腹部,取出蜿蜒曲折的肠子。

他的仇人们亲自爬上刑台,一刀刀刀割凌他的血肉,可是自始自终都不见他有惶恐、讨饶的神状,一直是面不改色,直到割至骨头才瞠目而亡,这让他的仇人觉得颇败人兴。

后来有目击者说到,王伟受刑前曾仰天大笑,有人厉声问他死到临头还凭何能笑,他说:“湘东王不肯以我为谋,用我之计,我笑他国亡无日矣。”

等到刀子将要落下,却又听得他放声大哭,众人以为他是怕了,便讥他、笑他,他又突而撕心裂肺着吼道:“我不是不是怕死,更不是畏痛。我是为自己不平。众人来看我王伟的一生,苍天来看我王伟的一生,明明是学究古今,通晓百家,为何一身才华却总无处施展,什么开天辟地,什么燮理阴阳,全部都没了着落,全都要葬进了黄泉!”

至此,祸乱梁国的贼人,不论是罪魁还是帮凶,都一并伏诛了。但仍有一些焦虑事绕在萧绎心头,徘徊不去。

他不止一次想到了溧阳公主,想到了那个没有满足的夜,想到了她会如何地在街角巷尾传播耳语稗闻,又会如何地向长舌妇人诉说身世悲苦。让败害天伦的邪淫来掩盖他平定战乱的不世功勋。

每想及此,他就被迫收起了得胜后的骄傲,愁绪上蹿下跳,从眉头流动到心头,在他经过数个五更不眠的深思熟虑过后,湘东王向天下众民发布了一副诏告,大意是宣布贼党扫尽,从今往后,国泰民安、四海晏清。

其后附注了众贼下场及其乱梁以来的种种恶行,大多都已诛灭,叫人心头觉得宽慰。偶有几人侥幸,也只是奔命北齐,不复在梁境作乱。

这诏令粗看似是寻常,细看下来,只发现贼党名单之中赫然添了一个皇梁宗亲,是溧阳公主萧妙仪,一个柔弱弱的的名字,孤零零地列在一堆罪盈恶犯当中,不陈其罪,只言其生。似是不经意的随手几笔,每一个捉提住转却都暗藏杀机。

侯景的尸体被送到建康时,驻扎在此的众将,均是大喜过望。连日以来,大将们抄掠宫邑,小卒们劫夺士民,已是引得人怨沸腾。

统帅们唯恐这不满会逐日滋长,由某个被搜刮得一无所有的青壮率先爆发,或者是从一个孕妇惨死的街角处开始弥漫,连同着尸体的腐臭气味,传递着大梦觉醒的无可奈何和感同身受,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满城的风、满城的雨,三年前克己复礼,没有拿起锄柄做武器的良民,而今怕还是要做他们当日不齿的乱臣贼子。

统帅们倒不担心自己凭三军之力会扫清不了这一城的未经杀人训练的市民,只是怕消息传至江陵,湘东王迫于形势难免要发落几人,又如何确保自己不会在此之时沦为党争的牺牲?

万幸侯景的尸体恰逢时机的到了,这便可替饱受欺凌的百姓立起一个靶子,把城内的怨气都聚引到这个死人身上。

明明是污染水草的腐尸,此刻却成了灌溉花木的春雨,一时浇熄了所有人的顾虑。统帅们将侯景的尸体置于建康集市展览,同时宣布,将侯景陈列在集市上,曝尸三天,任人处置。

为了告慰那些被侯景残忍迫害的百姓及其亲属。刚一放上刑台,就见满城的百姓眼含怒焰地聚了过来,颇有点以前盛世光景节日里开市时的场景,只不过此时的聚集是步步紧逼、压抑行进的,因而也就少了从前集市的安详闲适,反倒是更像是出战赴死前的动员。

将士们得意地看到,百姓很快便如蚂蚁一般聚在了尸体旁边。许多人都带了匕首,对着尸体一刀刀地、雨点般地扎下去,每每捅下去一刀,就剜出一块肉来。

他们丝毫不惧腐肉的腥臭气味和上面密集爬布的蛆虫,顺手挖起一块耳朵、手掌或者是排骨,就像吃着烙饼一般,放在口里大肆地、反复地咀嚼。他们一个接一个,纵情地吃着、吞着、嚼着,很快便忘了自己前几天承受的鞭笞打骂、钱财被夺和妻女被淫。

他们把自己身上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眼前此人所掀起的大乱,不只因他的残忍暴虐,更因他的入主江南,搅动了天地伦常,才害得阴阳颠倒、人与兽同。

这场食人的盛宴还未终场,人群里忽而响起一阵骚动,将军们警觉地往里看上一眼,才知是自己多虑了,原来这非但不会是什么祸端,反而还可算是个意外之喜。

人群中间突然被开辟出一条道路,两名身材高大的青壮,绑着一个女人,对她推推搡搡、一步一骂地走来。那女人披头散发、满面血泪,胸前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啼哭声在其中无休无止。

众人见她过来,立时走近,纷纷从怀间手上取出各种杂物投掷,或有两手空空的人,就专从地上捡了石子石块向她砸去,她的双手被缚,不能张开衣袖袒护婴儿,便毅然侧过头来,用自己的发丝和脸颊作为屏障去护卫孩子,大大小小的石头纷涌袭过,青丝曳地很快变化为血瀑,顺着层层衣褶流淌下来,淋漓不止将她染成了一具血人。

本就娇柔的身子,加之产后的虚弱,怎么也承受不起这接连不断千千万万斤的重击,历经几番摇摇晃晃,最后还是跌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众人见此,叫嚷声愈加的浩大、愈加的嚣张了,“不能让这妖妇救这么死了!”

人群中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声,立刻得到了余众表示赞同的回应,很快便有人从别处提起大桶小桶的凉水,朝她身上泼去。“要让这对贼人夫妇一同受刑。”那两名青壮也顾不得这女子尚未完全醒转,狠狠攥着她的手臂,拖在地上就往陈尸台赶去。

溧阳公主稍有意识,便低头看着怀间的女儿,她能感觉到胸口一阵一阵温暖,立时伸出手去,搂抱住女儿。

把一双手背都垫在地上,不让坚硬粗糙的地表伤害婴孩脆弱的肌肤,只任遍地的砂石,将自己的玉臂磨砺得血肉模糊。

众人把溧阳公主拖至案台,便又如对待侯景一般,蜂拥而聚。男人们借此机会肆无忌惮地释放着他们的蛮力,他们的拳头轮番重击在溧阳公主的脖颈、腰腹,一切最柔弱的部位。更有男人在殴打之余,偷偷摸摸地撕开她的亵衣、扯掉她的裙裤,把手伸进去肆无忌惮地按捻揉搓。

女人们没有这般蛮力和肉欲,却多了几番巧劲和嫉妒,她们狠狠地捏住溧阳公主一头柔顺的乌丝,用剪刀裁,用牙齿咬,拿匕首划破她的面庞,用指甲抓烂她的肩膀,她们自卑于溧阳公主贵为帝姬而自己只是一介民妇,现在公主终于沦为罪徒,她们同样也自卑于自己生得不如溧阳公主那般精致,那干脆就连这最后的一点不如都要抹去了。

老者们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不祥之物,不能靠近怕沾染了晦气,也是担心自己的身子骨经不起一番折腾,故只是隔着远远地用拐杖敲打,或者吐着唾沫,行动上的表达弱了,言语上的攻势自然就要展示得更强些,他们用轮番用各种污言秽语辱骂着溧阳公主,妖女、畜生、贱婢、荡妇,耗尽毕生所学,直骂得唇焦舌燥,好叫人知道,他们同仇敌忾的决心,是不比那些青壮男女要弱的。

大人们的仇恨和此时的心理,孩提们不懂,但他们也是知道眼前这场景是有趣的,更是难得一见的,他们呼朋唤伴,奔走相告,穿行在人群之间,欢呼雀跃。同时只恨自己没有画师的手艺,能将这一幕描摹下来,便只好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增添细节,使之更生动些,好向后生晚辈们吹嘘自己的见闻。

人群中起了恻隐之心的不是没有,或许也不在少数,可在这个同仇敌忾的场面里,是没有谁敢于把这份同情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的。

他们对溧阳公主也是一样地殴打、一样地辱骂,只是打的时候稍稍避开了要害,骂得时候也不那么主动,只是偶尔接上别人的几句话茬。

他们在此过后,心理还会生起一种圆了自己同情之心的满足感,和对自己并非麻木不仁的赞许。

经历一番折磨,溧阳公主已是气弱游丝,孩子嘹亮的哭喊和母亲低微的喘息此起彼伏。人群里许多市民都是经历过失孤之痛和丧亲之苦的,便自然而然地由眼前这对母子的遭遇联想到自身,拳头的力道渐渐放松了些,辱骂的言辞也不觉收敛了些….一传式,十传百,到最后竟然都蓦然愣住,间或夹杂着三三两两的哭泣,也不知是谁此时提了一句“让她把侯贼的肉给吃了,这便算是弃暗投明,与从前一刀两断了。”

众人本就与溧阳公主无大冤仇,只是义愤于她甘心侍奉侯景,眼下见有人如此一说,也大多表示赞同,乐得给她一条退路,便纷纷将侯景身上的腐肉割下来,递到溧阳公主嘴边。

却哪里料到无论任何人来讲明利害或是直言恐吓,溧阳公主她都只是朱唇紧闭,摇头不止以示抗拒。开始尚有人好言相劝,这么多人都吃了,又何妨再吃一口。溧阳公主听了只是眼泪涌动,把头偏过去,并不接受。

“莫不还是念着那狗贼的旧情!荡妇就是荡妇,到死都不悔改!”众人这下被彻底激怒,一丝同情都不愿给了,冲过去死命地掰开溧阳公主的嘴巴,把腐肉生生地往里头按,好容易才塞进去,可溧阳公主很快便将其吐出,非但没有告饶,反而竭尽全力地问道:“人与人怎么能够互相吞食?”

“他害我父老,杀我儿女,如何不能相食?我等皆恨不得日日夜夜生食其肉!你既不愿吞食,还算什么当朝公主,明明心里还是向着你那贼夫!”

众人见溧阳公主还欲逞辩,心头愤恨愈盛。更有市井泼皮儿,将侯景的阳物割下了,拿在溧阳公主眼前,晃来晃去,嬉笑道:“若我说啊,仅仅是吞食其肉还不够,这贱妇从前不知从这玩意儿里得来了几多快活,如今要让她将这活儿生吞了,才能证明其心。她之前竟没吞过么?怎么这次就吞不得了?”

这一番戏谑,让严肃悚然的气氛里也有了一些笑声,只不过这笑声里全然没有欢愉的成分,有的只是幸灾乐祸、冷嘲热讽,愤怒和失望一丝未减。

众人对溧阳公主已是心灰意冷,又转头看了一眼她身旁的婴儿,仿佛想到了妙计一般,高声叫道:“这婴儿便是妖妇和侯贼生的杂种,天理不容的产物!既然她母亲不愿吞食其夫,我们就叫她生吃其父。”

说完便将婴儿高高举过头顶,众人各个手执腐肉,争先恐后地往婴儿嘴里塞去。溧阳公主心急如焚,可嘴里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喑喑哑哑的哽咽,她拼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只站立了一半,就轰然倒下。

众人见溧阳公主突然昏倒,便把婴孩从高处放下,一时惊住,匆忙俯下身去,探其生死。他们倒不是忽然生起了恻隐之心,他们觉得溧阳公主既然甘心追随侯景,那么无论什么死法都是不足惜的。

只是担心若溧阳公主就这么暴死的话,未免也太败坏兴致。侯景就是因早早被杀,而今众人才只能对着尸体泄愤,恨不能生食其肉。谁都不愿让这遗憾再现,定要看到其溧阳公主一点一点吞食了侯景,最后只留下一堆白骨,定要这样,才觉甘心。

他们见溧阳公主没死,只是昏倒在地,便又商议许久,才拟好良策,将溧阳公主连同其孩子一起捆在了立柱之上,在其唇舌够得着的地方放置了切好的、整齐摆放着的侯景腐尸的碎块。

他们是饥饿惯了的人,深知其滋味。也因此坚信溧阳公主或许能忍的了一时的威吓和强逼,但绝对敌不过长久的、三五天的肉体的空虚。他们也坚信,让侯景被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吞食,便能让他在地狱里翻滚受罪,永世不得超生。

天色将晚,人群缓缓退去,如笼罩于此的乌云,渐渐散开了,只剩偶尔几个好奇心切的闲人立在原地不走,想看看溧阳公主她究竟能撑到几时,可只看到溧阳公主在月下哭泣,托着女儿哺乳。

第二日,来得人渐少了,只因各人都要忙于自己的生计,不能经常行此壮举。但他们路过的时候还是会特意过来,看看今日溧阳公主有没有进食。只看到溧阳公主如雕像一般,静穆无言,也不知是死是生,身旁的腐肉还是一点未动。

到第三日,天空下起了小雨,集市上已几乎是没人了,隔着很远走过,只看到溧阳公主微微抬头,让雨露自嘴唇渗进心脾,而在她身旁,侯景的内脏已被蛆虫食尽,隐隐约约只剩一具白骨的框架。

“看来她是还没到饿的时候!”有人不信,愤愤地说道。也有人懒得再费心思,干脆说道:“那便由她饿死算了。”

溧阳公主不是不饿,她已饿得太久了。那日她本要去寻找王琳,可谁知此时正要分娩,只得忍着剧痛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又担心自己这样跑去军中,会拖累了王琳,只好带着虚弱的身体和同样虚弱的婴儿,流浪在建康的每一个昏暗隐蔽的角落——弃置的草房、杂乱的石堆,和水上的舢舨。

自幼远离田间地头的贵公主不懂生产,又须得远离人群,少了食物来源,每日只得在深夜无人时走上十几里地去摘采野果,这附近野果并不算多,自己产后的食欲却是在与日俱增,果子摆在桌上,尚不及食用,便又要担忧着下顿。

最后因饿的实在难支,只得冒险选择在白天采果,不想还是被附近的流民认出,执往城内。

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已少有人去关注集市上被绑缚着的人了。他们偶尔路过,视而不见,仿佛那对母女已融为了建康城的寻常景致,不值一提了。就在这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漠当中,忽然哪天,他们奔波劳碌时不自觉地一瞥,才惊觉立柱上空空如也,明明有护卫执守,绑在其上的母女二人却都倏而不见了。

这件事短时间又成了城内话题的焦点,有说是她用遁地术逃了的,也有人说是妖魔施法把她救走了的。

但一如从前,这世上一切与他们无关却又光怪陆离的事不过是他们悲惨人生中偶然激起的一点涟漪,比不上今秋田间地头的收成,也比不上明年街间闾里流行的服装形式。

但对于端坐庙堂之上的大人物来说,溧阳公主莫名的失踪却着实让他们担心了好久,心头暗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干脆将其杀了,倒还不留后患。其后也是幸而听得一个好消息,才不致于打搅了他们弹冠互祝的狂欢:几天之后,有人看到溧阳公主在淮水之滨,翩然飘落,投进了清江。像一只蝶,扑往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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