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布洛每晚都睡在火车上,在每个清晨抵达不同的地方。
他说列车就是夜晚的船。轰隆轰隆轰隆,窗外夜色流逝起伏,一浪接一浪;轰隆轰隆轰隆,船身颤抖而坚定,摇晃而温暖。
每一天,当第一缕阳光落地,勒布洛也踏上坚实的泥土,和每一位兜售栀子花、柑橘、茶叶蛋的女人调情。每一天都是新鲜的面孔,不同的美丽,却都有相似的神情,她们喜欢他的故事。
他向她们讲述海上的故事,讲他如何打败海怪取得宝藏,又如何被背叛,最终被迫跳海,并死里逃生回到大陆,只剩下他的悬赏令在海上。
勒布洛粗壮的喉结微微抖动,他哼起海怪的歌谣:“大风流在黑暗 / 夜里藏着死亡 / 迷途的人不要睁眼 / 歌谣将指引你们穿越海雾,捧起星光。 ”
“那天就是这歌声远远从海雾那边升起,我每一根汗毛都竖在空中,随着歌声颤抖。我知道,我到了......我让两名水手把旗帜升起,继续驾驶帆船前行,自己带上其余的人乘坐小船贴着海面悄悄绕到礁岩岛后方。趁海怪注意力在帆船上时,一箭将它的尾巴钉在石头上。我再冲上来刺穿了它的脑袋!不,这时候我还没有杀死它......我被海怪用舌头卷起来了!”
女人们发出一阵惊呼,不自主把勒布洛围得更近,栀子的甜混着橘子的清香瞬间裹住勒布洛。勒布洛配合地停顿了几秒,脸上凝着神秘的笑容,眼睛却飞速扫视了一圈,亮起满意的微光。
“ 它的舌头把我卷向空中,我这才发现海怪原来还有另一个脑袋!而此时我的刀却掉落了......眼看着海怪的牙离我越来越近——我都能看到那上面卡着的海藻、贝壳以及腐烂的残肉——臭气快把我熏晕了,我想起我还有另一把刀!海怪有两个头,我有两把刀!我这把小刀一直随身缠在大腿上的。我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抽出这把刀——这可不是普通的刀,这可是浸透了毒药的刀——割开了海怪的舌头,然后翻上海怪的第二头,砍断了它的脖子。
是的,这下海怪是真死了。知道么,它的血是黑色的,和礁岩一个颜色。然后我们在海怪尾巴下发现了一个深洞,乖乖,里面全是黄金和红蓝宝石,都快堆到了洞顶!你们猜我们运了多少趟?三?不......也不是五,是十!十趟,整整十趟!才把这些黄金和宝石都运到大船上。
好了,宝贝们。开心的故事讲完了,接下来......”
勒布洛咽下甜甜的柑橘瓣,搂着身边满脸期待的丰满姑娘,继续讲他的故事。故事落在小贩心里,也落在烟鬼醉汉耳里,风一吹便生根发芽。在另一个故事里,勒布洛偷了船长的金币与酒,与他人妻子偷情。
不过听故事的人不在乎故事的真假,只要故事精彩有趣就好,至于主人公是谁不重要,可以叫勒布洛也可以叫利比奥。
讲故事的勒布洛更不在乎,他在每一个白天带着故事下车,又在每一个夜晚启程出发,从不在一个地点呆两次。勒布洛带着故事就像是带着一把利刀,也像是带着一个马戏团,总是充满力量与自信,永远热闹炫丽而落寞。
所有的人都爱听勒布洛讲他最后是如何死里逃生,一刀砍断海怪脖子,然后带着宝藏而归的。他们总是要求勒布洛再讲一遍,不厌其烦。
火车开动前,有人拦住了勒布洛——是那个头发泛红的瘦矮姑娘,勒布洛记得她,之前想靠得更近听故事又怕橘子被挤掉而犹豫着不敢上前。
“ 你还想听一遍故事吗?” 勒布洛倚在长椅背上,清了清喉咙。
“是......我知道这太麻烦您了,我只要......只想......我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我不用听全部的故事.....我能......能请您再哼一遍海怪的歌谣吗?”红发矮姑娘盯着勒布洛胸前的扣子,磕磕绊绊讲完。
“只要听歌吗?”
红发矮姑娘抬起头,满脸期待的点点头,眼里含光,淡淡的雀斑微微抖动。
勒布洛走神了一会,又马上恢复清醒,唱起了歌:“大风流在黑暗 / 夜里藏着死亡 / 迷途的人不要睁眼 / 歌谣将指引你们穿越海雾,捧起星光。 ”
歌谣很短,一会就唱完了。红发矮姑娘轻轻吐出一口气,“真好听......能再唱一遍吗?”
勒布洛同意了,这次红发矮姑娘闭上了眼。
火车开动时,勒布洛也不记得自己唱了几遍了,他揣着两颗茶叶蛋,三个橘子,一朵栀子花上了车。真是个奇怪的姑娘,勒布洛带着无奈的微笑摇摇头,在位上坐定。
夜晚的潮水涨上,将整片大陆覆盖。勒布洛望向窗外,月亮出来了,旁边还坠着几颗星星。这几颗星星还有点像那雀斑呢,那月亮就是含光的眼......等勒布洛回过神来时,红发矮姑娘的脸已清晰的浮现在脑中,挥散不去。
第二天,勒布洛第一次在傍晚下车。
“杀死海怪的英雄!”人们认出了他。
勒布洛没有开口,他的眼神越过人群,扫过街道,最后停在红发矮姑娘身上,这才微笑着唱起歌,讲起了故事。
第三天,勒布洛第一次没有在傍晚上车。他帮红发矮姑娘萝丝收拾好柑橘,牵着她的手在汽笛声中走入夕阳。
第四天,勒布洛开始讲新故事。
第十天,勒布洛已被人们熟悉,神秘的海雾散去,听众也一一散席。
第二十天,勒布洛不再讲故事。他从树上摘下柑橘,一个一个用布擦干净,放入竹筐。橘子装满筐,黄澄澄的,勒布洛笑着递给萝丝,像是递一筐金币。
第四十天,新的讲故事人出现,讲的是勒布洛的另一个故事。勒布洛沉默的回家,喝下一缸橘子酒。
“萝丝”,勒布洛迷糊的说,“萝丝,没有海怪也没有情人,没有英雄也没有罪犯,没有冒险也没有宝藏,只有勒布洛,只有勒布洛......”
萝丝在勒布洛身边坐下,轻轻说:“萝丝不怕罪犯也不爱英雄,萝丝只爱那首海怪的歌谣。”
勒布洛抱住萝丝,哼起歌谣。这是勒布洛第一次出海时脑中响起的旋律,这是那些故事里唯一真实的东西。绿色的海风拂过勒布洛的脸颊与喉结,他一张嘴歌声就溜了出来。
勒布洛把脸贴在萝丝柔软的胸上,在她起伏的呼吸间安稳睡去,就像当初睡在海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