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赤脚踩在蛇背上。赤脚踩在一条活生生的剧毒青竹标蛇背上。或许绝大多数人是没有的,但我告诉你,我有过。
我的老家方冲处在半山腰上,周围四转全是山。山上多蛇,常见的有乌公蛇、土气包、水蛇、山蟒等。蛇是危险的,不管有毒无毒。许多人怕蛇,一看见蛇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炸,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说别的,就说或黑或青或杂色相间的花纹,光滑修长的身子,腥红闪现的信子,高高扬起的锥子型脑袋,就让人害怕。
蛇不光是呆在野外,有时候也会爬到家里,吊在房梁上,盘在粮仓稻草堆里。奶奶说,家蛇不能打,家蛇是老祖宗显灵,惦记后辈的生活,回来看一看。每每遇到蛇入家门,奶奶总要烧几刀香纸,让我磕几个响头,极尽礼遇,恭送蛇祖先回去。
有时候遇到不讲情理的祖先,死活赖着不走。我爸就会拿着火钳登场,一把夹住蛇的七寸,送到东边园的河沟里。
山里蛇虽多,但从小听到被蛇咬的人和事,记忆中也只有那么一两次。大部分时候,人蛇两分,各不相干,都在这片大山里讨生活。所以,与蛇亲密接触的机会,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仅此一次。
那年我大概十岁的光景,从来榜镇上买回来的凉拖鞋做工粗劣,把我的脚膈的生疼,而穿千层底的老布鞋又嫌热,因此赤脚才是解放天性的最好方式。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打赤脚。头顶天,脚踩地,漫山遍野疯跑。赤脚走路的感觉,就是稳当,就是舒服,就是一种用文字无法表达的爽。
我赤着脚去田埂上种黄豆,我赤着脚去桑叶地里摘桑叶,我赤着脚去地坎上扒红薯,我赤着脚去地里割麦子,我赤着脚去田里赶鸭子……我赤着脚去河沟里捉海子(螃蟹),我赤着脚去山边套兔子,我赤着脚去看人请菩萨,我赤着脚去庙里烧香。
除非是天气寒冷的冬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喜欢赤脚走路。
我生性内向,不爱说话。小时候的玩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跟自己玩。那日午后,天气正热,爸妈都在家里纳凉午休。我睡不着,赤着脚跑去竹林堡玩。竹林堡离我家不远,大概50米的距离,在我家的正下方。竹林堡里长满了竹子,是天然的游乐场。
于是,我和一条青竹标不期而遇。青竹标蛇并不多见,尤其是在我们老家。活到现在,我也仅仅是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竹林堡,我当时正在吊竹子玩。竹林堡有很多竹子,我像猴子一样爬上去,双手吊住竹梢头,双脚放开,凭借身体的重量垂下来。竹子有足够的韧性,不被我瘦弱的身子压断。当我垂到地面,脚尖触地,我就用一点劲,再往下吊一把竹梢头,然后再松开,卸去力气。仗着竹子反弹的张力,把我带离地面,让我飞起来。那感觉真棒,像《包青天》里的展昭一样,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我一边飞,一边唱: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如此往复,快乐无比。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没有之一。
飞着飞着,突然有一条青竹标从旁边的竹子上掉下来,紧挨着我的身体滑落,掉在地上。吓老子一跳,我X你妈。我爆着粗口,赶紧荡开去。青竹标也被吓得不轻,刚一入地就顺着草丛溜走了,两边的野花纷纷让道。
与第二次不同,第一次仅仅是看见,吓了一跳,然后就忘在后脑壳里,继续吊竹子玩。第二次碰见青竹标,也是在去竹林堡的路上。我赤着脚,一路向下飞奔,带起很多小石头,沙沙地跟着我飞奔。于是,我和一条青竹标不期而遇。当时,我没有看见它。我相信,它也没看见我。
多年后的今天,我回想起来,它应该是要横穿马路,从路左边的草丛爬到路右边的草丛。那时候又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先来后到。所以,在我冲下来的一瞬间,它正在横在路中间。我抬头看天,它低头爬行,谁也没碍着谁,出车祸撞到一起,只能说是巧合,只能说是缘份。
我一脚踩在了它翠绿色的身子上。我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一截柔软的树枝上。因为向下的惯性,我踩着它,向下继续滑行了一小段路,然后摔了个狗吃屎。
膝盖磕破了,手掌撑在石子上,也划破了。我不知道青竹标是什么感觉,我只觉得自己很疼,浑身都疼,疼得龇牙咧嘴,疼得很想骂娘。我没有验证过,但我始终觉得自己的痛感神经比别人发达。我从小怕疼,但我又能忍。看起来很矛盾,可在我身上,两者神奇的统一了。
我趴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仅此一眼,让我忘记了浑身的疼痛,嗖的一下翻身坐起来。一条青竹标就在我的脚边翻滚扭曲。它肚子破了,浑身伤痕累累。它应该伤的比我重,被我碾压揉搓。它应该比我更惊慌失措,否则它应该给我来一口。但它没有,只是横在路中间,扭曲翻滚,连头也不抬,连看我一眼也不。
我真被吓到了,顾不上疼痛,赶紧爬起来往后退,离它一米多远。我觉得足够安全了,不至于被它飞扑而至咬上一口。我从路边捡了一截桑树枝,戳了戳正在翻腾的青竹标。它扭曲得更厉害一些,但也仅仅是扭动而已。
我本来想捡块石头把它砸死,但临到头又心慈手软起来,也可以说是有些害怕。我听方冲的老人说,小孩不能打蛇,如果蛇死了,尾巴会飞起来,钻到小孩的鼻子里喝血。精血被喝完了,小孩会死掉。方冲的老人说的唾沫横飞、绘声绘色。他们说后山谁家的小孩就是这么死掉的,他们说陶岗上的小孩也是,言之凿凿,无不叹息。我没理由不相信他们。
我怕疼,我更怕死。我看见过村里小孩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出去埋在山边的样子。那一撮小土包,连块碑都没有。我路过的时候,总要远远躲开,生怕他们爬起来拉住我,要我陪他们玩泥巴。
但我恨青竹标,恨它让我磕破了膝盖,擦破了手掌,害得我浑身酸疼。我想砸死它,我又怕它的尾巴飞起来钻到我的鼻子里。
我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我用桑树枝挑起青竹标,把它扔到路边的茅草丛中。随它自生自灭好了,我想。即使是死了,也该不会尾巴飞起来,钻到我的鼻子里去吸血。但我还是不放心,万一它认得我呢。刚刚挑起它的时候,它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是要把我记住么?
去把海子叫来吧,他最喜欢拿石头砸蚯蚓,把蚯蚓砸的稀巴烂,然后扔到鸡窝里喂鸡。也许他也喜欢砸蛇呢?要是被海子砸死了,它是不是就不会飞到我的鼻子里?我站在烈日下,认真地思考了三分钟。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于是我转身去找孩子,不再看它一眼。
因为赤脚奔跑走路,我的双脚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踢到石头,指甲盖整个掀掉。脚底板划到锐物,割出两厘米的伤口。而磕破皮,流点血,踩到狗屎鸡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记忆中最严重的一回,是赤脚踩到了一根洋钉(也就是铁钉的意思。可能现在的很多小朋友已经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当时的农村,普遍是这种叫法。类似的还有火柴叫洋火、汽油叫羊油、棉布叫洋布之类的)。当时我们家盖新房,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椽子随便地堆积在院子里。我的任务是把其中烂掉的椽子翻出来,用老虎钳起出洋钉留作他用。
有一个洋钉生锈,难以拔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拔出一点,然后,双脚习惯性后撤一步,踩到了另一块椽子上。结果,悲剧发生,我踩在洋钉上。我浑身一震,钻心地痛感让我条件反射地抬脚。可已经迟了,洋钉跟着我的脚底板一起被抬起,鲜血顺着脚后跟往下滴,染红了地上的烂椽子。
我跛着脚坐到空地上,把踩到钉子的右脚抬起。经过开始那一下毫无防备的疼痛以后,反而不那么痛了。但血还在流。我一手按住脚底板,一手去拔那根洋钉。所幸,洋钉插的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很顺利的就拔出来。那感觉很疼,疼得我想爸想妈。但我顾不上,因为血流的更多,已经连成线了。我满手满脚大腿上都是血。我得止血,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我用手按住伤口,尽量不让血流出来。可这没用,血依然不断往外冒。我跛着脚,走到厨房锅灶前,抓了一把柴木灰撒在上面,按了十多分钟,终于止血。
我不敢再赤脚,找来一双鞋汲上。我顾不上脚疼,我更担心的是爸妈回来发现满地是血,我怕他们会打我骂我。我像一个刚刚犯案的凶手一样,赶紧清理案发现场。我找来脸盆,把有血迹的地方统统冲洗一番,又用笤帚扫了一遍,直到毫无破绽才停下来。
我的辛苦是有效果的,爸妈干活回来,果然没有发现异样。他们照常生火烧饭,喂猪赶鸭,做着日常所做的一切。谁会在意一个小孩,脚是不是踩了洋钉,是不是流了血,是不是穿着鞋呢。在那样一个劳作一天只为吃口饱饭的年代。
当时,我唯一害怕的,不是伤口发炎,不是我会得破伤风,会死掉。我唯一担心的是,要怎么样,才不被爸妈发现这件事本身。事实上,我掩藏得很好,我没有被发现,过不了几天,我又可以赤脚满地奔跑。
后来我上中学,从书中知道有种致死率很高的感染病叫做破伤风。书上说,破伤风是常和创伤相关联的一种特异性感染。各种类型和大小的创伤都可能受到污染,特别是开放性骨折、含铁锈的伤口、伤口小而深的刺伤、盲管外伤、火器伤,更易受到破伤风梭菌的污染。小儿患者以手脚刺伤多见。若以泥土、香灰、柴灰等土法敷伤口,更易致病。
我回到宿舍,褪下袜子,翻看脚底板,没有任何异样,除了空气中漂浮的丝丝汗臭。当年的伤口早已复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多遍,感念上苍不杀之恩。
在被洋钉戳过之后,我依然赤脚奔跑。直到我的中学时代开始,才终于穿上了鞋袜。因为青春期的到来,因为在漂亮的女孩面前赤脚,我会脸红,会害羞,会觉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