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平浪静,入睡颇深。醒来听闻窗外浪花拍岸,涛声阵阵,方才记起,自己已身处东极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依稀能辨别出,海浪声来自酒店东头那块海岬。昨日,刚刚从沈家门抵达小岛,我们曾兴奋地爬上断崖处黝黑的巨石背上,像孩子般张开手臂,作迎风飞翔状;或摆个极端的造型,佯装沉醉地与宽阔无边的大海合影。海的辽阔与温柔,仿佛童年时母亲的怀抱,那一份穿越时空的温馨和柔情,会让人的天真和任性在瞬间毫无保留地释放。
穿衣,出门。横亘眼前的海面,宽阔平整,色泽幽深,像一匹的巨大绸布,从小岛向四周摊开,天边一抹朝阳落下,染红海天交会一角。几艘渔船安静地泊靠在港湾深处,鲜艳的彩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一艘铁船“突、突、突”地开进港湾,荡开的漩涡引得泊船起起伏伏。铁船靠岸,健壮的船老大跳上码头,大声地指挥船工,将甲板上新鲜的收获搬上岸。渔港小镇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新鲜,潮湿,腥咸。
“东极岛”其实不止一个岛,它是舟山市普陀区东极镇所辖诸岛的总称,包含了大小28个岛屿,但只有庙子湖、青浜岛、 东福山、黄兴岛有人居住。我们下榻的庙子湖,便是东极镇所在地。来时,我从游轮远眺庙子湖,像极了茫茫大海中凸起的一条海鲸。而此刻,我便是一只在巨大鲸背上行走的蝼蚁,步履细碎缓慢,内心充满好奇。
庙子湖的建筑全由石头砌成。大大小小的石屋,错落分布在缓坡上。近海的一小片狭长平地,构成小镇最热闹的街市。渔民迎着朝阳,早起劳作。两个妇女头戴宽沿凉帽,坐在路边的矮凳上织补渔网,她们灵巧的双手在网线中翻飞。杂货店门洞大开,各类鱼、虾、贝类干货随意堆放,招徕来往客人。各式说不出名字的生猛海鲜,在街边红色塑料盘里“咕咚、咕咚”地吐气或不安分地闹腾跳跃,排挡老板撑开了大遮阳伞,摆上简易的塑料桌凳,等待着从沈家门来的大游轮将旅客送上门。
小镇这一份凌乱中的鲜活,让我渐生欢喜。虽然身处嘈杂的人群中,腥湿的海风令我的呼吸略有不适,但内心却没有丝毫的陌生和疏离感。街巷上忙碌往来的岛民,他们被海风雕刻出来黝黑粗粝的脸庞,健壮的身材,让我想起了我父亲、哥哥以及老家的乡亲。劳作的人们总是内心充实,无论他们面对的是柔软的大海,还是坚硬的土地。
回到宾馆,四周依然一片寂静。昨夜曾兴致勃勃要早起看“祖国最东边日出”的同事,经过彻夜的麻将激将,此刻大多正酣睡不醒。我拾起床头的《红拂夜奔》,用王小波笔下李靖和红拂的奇幻爱情,来填补这一段等待的时光。待我们重新集合,已比预计的时间迟了将近两个小时。“到东极岛来,不是看风景的,主要任务就是吹吹海风、发发呆。”导游小杨安慰说。小杨大约二六七岁,也许是行程特别悠闲的缘故,我总感觉,她的身上少了点其他导游共有的匆忙和焦躁感。
九月,海上的阳光已褪去了灼热。我们登上游轮,厚厚的云层逐渐吞没太阳的光芒,天空顿时阴沉了下来。所幸没有很大的风。游轮绕过“海上布达拉宫”青浜岛,去东福山。
对东福山,我是有着许多想象的。传说中,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曾经在此登陆。现实中,这里是“福如东海”一词的起源,是歌曲《战士第二故乡》的发源地,是我国最东边的住人岛。“东极”之名,便是极东之地的意思,大致也是从东福山岛而来的吧!天涯、海角、东海、南山——人类越是认知到自身的渺小微弱和世界的浩瀚无垠,便越是对极限之地怀有一种神往,仿佛接近与抵达,就代表了征服与超越。但当我们弃船登岛,见渔村人群稀少,屋舍颓然,漫山灌木丛生,杂草纷乱,偶有巨石裸露于野。一阵荒凉之感顿时涌上心头。突然明白,为什么在新闻镜头中看到,“东海第一哨”的士兵们,脸上普遍带着某种决绝的神情。想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类的豪情,不过是文人瞬间突发的情思,它抵不过日夜侵蚀的阴冷潮湿,以及无处不在的荒凉感。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向往的那片大海,与岛民们朝夕相处的海,其实是不同的。
徐福出海的地点,众说纷纭,成为一桩无头公案。在这方面,东极岛似乎显得有点不思进取,在它的文字资料里,与徐福有关的记载极为有限。我问导游小杨,她的介绍也是语焉不详。在东极岛的渔民心中,真正的神仙只有一个:财伯公。在庙子湖岛东侧,财伯公的雕像巍然耸立,右手高举火炬,清晨的太阳升起,将他的火炬烧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要照亮这一片海域。这极富象征意义的画面,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在当地渔民心目中财伯公的庇护神形象。
在岛上的日子,我曾两次来到“财伯公”的脚下,仰望这座高出我10余倍、面相威严、双目如炬的雕像,想象着这个普通的渔民,在狂风暴风雨来临的夜晚,举着火把,站在山顶指引着来往的渔船,让他们能够安全靠港。我想起了家乡浙南的香菇之神吴三公。茫茫丛山之中的百山祖脚下,一个叫吴三的农民,因为发明了香菇,泽披世代,被当地百姓奉为神仙,世代朝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什么样的环境,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神。在浩瀚的大海与茫茫的群山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而无力,但财伯公和吴三公却以肉体凡胎,对抗世界的混沌与荒凉,完成了对自身的超越。
“当你眼前只有辽阔海岸,当你的耳边只有寂寥海风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多喋喋不休的事情如此遥远和无意义。”在完成《后会无期》拍摄后,韩寒在一篇关于东极岛的文字里如是说。也许,这便是海对大部分人的真实意义。即便像我们这样,无所事事地岛上闲逛,也是对抗时间的虚无的一种方式,是对自身庸常生活的一种超越。在电影里,韩寒安排主人公烧了老屋,决绝地离开东极岛,驾车去寻找梦与远方。但对更多人来说,像东极这样四面环海的小岛,恰好盛放了心中最绮丽的自由和梦想。就像一辈子在为自由呐喊歌唱的崔健,也把自由的方向设定在了大海:“你问我要去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与我们在岛上大部分时间都笼罩在阴云下不同,离岛那天,阳光格外灿烂。从码头准备踏上去沈家门的游轮瞬间,烈日照得人头晕目眩,仿佛在提醒我们,又要重回陆地上,面对真实而泥泞生活。一对刚刚下船年轻情侣与我擦身而过,风吹起了他们白色的t恤,背后印着五个大字:大海治愈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