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短篇 | 朝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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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陆长君

他伸出褶皱横布的枯手,探向梦中那个婀娜曼妙的倩影,记忆的潮水滚滚汹涌而来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淹没,在梦的悲呓之中,他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她袭著那身奶白色暗绣云纹改良式旗袍缓缓步向他,而那张脸,还是数十年前那副于血色烽烟之中凛凛而开的澄澈模样。
“便是万人唾鄙,承受永世啐骂的笞楚,我这一生,都不可以背叛他。”
她的胸前腹前皆绽艳着血红色的花朵,衬的那张秀脸璧玉一样的白。
“少爷……”
梦,破了。

住在军官敬老院的那个残了右腿的老人,死于民国五十七年、公元1968年的槐序时节的梨香漫天之中。

天堑似的一道台湾海峡,是历史的判官舞着雪亮的银刀挥劈而下的一道银河,毫不容情而干净利落地斩绝了无数游子的乡梦。

烽烟敛去,战争的余温却依然猖獗,和平年代,山河碎裂脱出的那一角是折损了的玉璧遗落下的一片华晶,零落在外的宝岛是伤怀的母亲出走的孩子,那位老人辗转挣扎等到了八十二岁的高龄,终究还是没能回到家乡去。

台湾省台北市。

这家枕山臂江的敬老院,负溟渤,控扶桑,茕茕孑立在台北市内湖区碧山岩附近。在这座毫不起眼的灰壁红顶的欧式复古建筑里,收容了众多自战争之中蹒跚走出的残疾老人。曾几何时,这些老人也曾在风华正著的年岁里肩盔戴甲,着笔挺的黄绿色或灰蓝色毛呢军服,腰佩德产勃朗宁手枪,追随蒋家王朝专制的脚步戎马倥偬、南征北战。

他们是被弈者遗弃的棋子,是于炮火之中残缺了心身的鳏夫,是被历史的淘沙洗摈委弃的可怜人。

有人说,那位孤独而死的老人,也曾是民国初年的一位显赫一时的军阀,手掌一方军队,乱世问鼎,坐称三省之王。

老人离世的那天,正值白梨盛绽,飞雪一样的花雨落成卷竹帘外一场隆重的祭礼,萧萧却又绝美。鸣蝉宿在飞瓣的香帐之中,哀吟切切,似是天国的信使在召唤孤零在野的游魂,啼的喧嚣而又苍凉。

负责扫洒的婆子推开斑驳的木门,便看到那个老人仰睡在床榻上,枯朽的双手把一只陈旧的老式珍珠发卡捧在胸前,面目犹还慈安红润,魂魄却早已踏上归程,远赴他乡故土。

段朝,字风眠,民国皖系军阀首领,段氏家族当家人。

往事凝刻成一面寥落在梨雨之中的6石碑,毕生酣畅华光不过仅剩一只珠彩不再的旧发夹。

苹风长渡吹颂着去日的故梦,飞瓣乱扬成雨,挟着老人的孤魂一并吟唱起了怀金悼玉的悲歌。

他伸出褶皱横布的枯手,探向梦中那个婀娜曼妙的倩影,记忆的潮水滚滚汹涌而来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淹没,在梦的悲呓之中,他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她袭著那身奶白色暗绣云纹改良式旗袍缓缓步向他,而那张脸,还是数十年前那副于血色烽烟之中凛凛而开的澄澈模样。

梦中,他总算重回了那一年遇到她的北平……


公元1912年,冬。

梅月中的北平瑟瑟在凛冬逼仄的寒意之中,荒颓的枯枝是探向苍穹的鬼手,嚣张地割碎了鸭蛋青色的天幕。

那阴沉的冬的天,是张重沉的皲裂出无数口子的铅板,一任燃遍华夏大地的烽火将之焚烧熔点着、洞穿。无数血荐轩辕的仁人志士将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扛在血肉之身上负重前行。它苟延残喘在那个风雨凄凄的暮冬,一卸封建专制的镣锁,总算是在风刀霜剑之中、把那酷厉漫长的凛冬生生地扯开了一个口子。

黎明。

冬日里的晨曦被暗沉的天色夺去了光芒,深沉的鸽蓝渐渐抽浅,却久久不见山巅捧出一团赤色,只东边隐隐泛出的那抹鱼肚白在隐示着即将来临的拂晓。

京郊。

通身漆黑的德产奔驰大汽车从城中驶来,那是一头呜咽着的黑兽,突兀在青灰色的天幕下,疾疾破来,撕碎了北平古城冬晨的宁静,

明亮的车窗一晃而过,坐在前排的是穿了新式黑色细条纹西装的司机,后座上,则正襟危坐着一个神情肃凛头戴无边大檐帽的男子。

那男子著一身笔挺的灰蓝色军服,帽中央镶嵌着一颗明黄锃亮的五角星,前伸出的帽檐半掩去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他仰靠在车子舒适的软椅之中,戴了丝棉白手套的一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皮带紧勒的腰间,嵌别了一支小巧工致的银灰色手枪,枪管通体雪亮,熠熠着萧森的寒芒。

霜风冷冽,他乘着黑漆的车子长驱而去,窗外天愁地惨奏鸣的不过是贫瘠无名者的悲歌,而他是皖系军阀的首领,在这乱世风云之中自有旁人为他绘著一篇枭雄闻谈,举手投足皆可名刻千古,自然毋需如那些尘垢粃糠的人一般,挣扎颓败在衰国飘摇的风雨里,茫茫愁顾百万里神州无那容身之处。

是故当汽车自那孩子身边险险掠过之时,他甚至吝啬于回过头去望她一眼。

却未曾料到背后的后车窗突然间恸嚎一声,而后乍然在他身后碎了个干净。女孩子丢出的一块拳头大小的冻石结结实实砸穿了后玻璃,滚落在了他长及小腿的皮制军靴旁。

伤痕累累的时空陡然流泄出刹那的永恒,本不该命运相交异途同归的两个人,却静默相望了。

在北平慢长而凄悲的冬日里。

他望着她,高高在上地俯视,冷凛而不带温度,腰间的小枪银泄着咄咄逼人的寒光。

她亦是望着他,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拳紧攥在身侧,窈目腾然着灼人的火焰,一身粗布碎花旧衫,脚上蹬着一双露出了脚趾的布鞋。

急于谄媚的司机高声咒骂着,一壁吐脏着不堪入耳的词句,一壁回身快步去车中取出了一支枪。

枪口抬起的瞬间,他犹在望着她,漠然而冰冷得上下察量着那个眉眼倔顽的少女。

她不甘示弱分毫不惧得回瞪,是破空逼来的冰凌无数,透着几分空戚的苍然。迎接着那样的逼视,他突然悠悠然地抬了抬手,那司机诧然回头,虽是狐疑,却也是立时便放下了执枪的手臂,垂着首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亦是不衔温度的,他自腰间抽出了那支银灰色的小枪——

“砰!”

响彻云霄的枪声在北平荒郊的上空雷霆般炸响,摇动天地齐晃,枪口升腾起的焦烟化成纤直一缕的白丝线破碎在寒风里。

他走上前,半蹲在跌跄在地的少女面前,手掌一面绣文白丝帕,覆上了她淌血的肩头。

堪堪避过心肺要害,他抠动扳机时陡生别意,竟以她性命为注血试她的胆识。那女孩儿不知,是她生来的无畏磊落如冰的性子拯救了她。

合臂拢抱,他将小小的女孩子拥进了他那光怪陆离又四伏危机的世界里,自此无论她生、她死,皆再不容旁人插手。

女孩子卧在他身旁的车座上,展开那血染的帕子,只见手掌间那方葳蕤猩红的刺目之中,伏着一只以银线勒绣而出的蝉。


段朝将女孩子收纳入了段家的营帐之下,他手掌生杀,区区抬手之举便度予了她一场关累性命的救赎。而死了爹娘的孤女,孑然流徙在天寒地冻破败薄情的人世间,一颗心已然死成了灰,本是蓄意求死的一个举动,却牵系出了另一段判若天渊之别的人生。

那个冰冷的军阀将她带回府中养伤,为她请来了西医诊治,西洋郎中操着剪子刀线拨饬挑弄她渗血的伤口,她胆寒在心底,却面不盈惧。有食添腹,痛病轻减,伤疮凝痂。她宛如一支历尽凛冬的雪虐风饕于春阳的恩眷下重拾芳颜的艳桃,抖落一身霜雪,掬尽十里仲春好颜色,俱敛入眉。

自她康健,他便让她跟在身边做了个素衫小婢女,教她读书识字。许是风骨天成,堪堪及笄的年纪却不习他备下的簪花小楷,不屑寻常女子那一笔一划皆丽逸着柔美的风姿,偏爱习瘦金体,提笔便是萧萧意落,满纸风樯阵马。他看了,只是默默良久。

连日朝夕相处,她不知该唤他什么,更不敢直呼其名,那两个字实在太过风光,她竟畏于触及,于是只好跟着家奴们一起称呼他为“少爷”。每每这样唤他时,她的声音嘤啭细细,透着一丝丝羞怯和乖驯,像是融日斜照的廊下春燕在低低的喃语。

他听了那声涩懦的“少爷”,不置可否,不过睇她一眼,便负手离去。她于是便叫成了习惯。而他,却从未问及过她的名号,只知她姓白。他也无需扬声召唤,只因每逢他要她在侧时,她便出现,温顺垂首听吩咐。他不需,她便适时离去。默契非常而又自然而然。

少爷命身边的副官把她送走的那一日,决绝而又漠然,漠然到女孩子真以那一面是为永别。

那一日,是1913年的春始,槐序时节,永定河东岸的万亩梨园中的白梨正闹,她肩头的伤势痊愈,一把瘦骨养的渐显玲珑,不再弱不胜衣。

世道沦亡尸骸膏野的年代,总有人为死而生,那是一群趴伏于手握生杀之权的贵族们的靴下乞食的虫蚁,将自己的一生罗织入乱世大张之网,自此毕生之务,便是嗟等那恰逢时机的一死。

女孩子成了段家众多谍者中的一员,将她捡回的段氏家族当家人段朝信手将她丢掷在了段家那龙蛇混杂的训练营之中,从此任她这一尾飘蓬浮沉草野,生死天定。

目睹了决然离去的他的背影,她再次如槁木死灰,周身冰冷亦如数月之前颓步在那个漫长森寒的冬日里,孤寡如野鬼,举目萧然,一心念死,满怀着对天国白虹的期冀捡起冻石掷向了那辆扬尘而去的汽车。

可当她置身于那座冰冷的建筑中时,却又宛类重获生机的濒死的小兽,眼中神采重点,她知道,终有一日,她还能再见到他。

因她笃定,她的少爷在等着她脱胎换骨,重焕新生。


时光在风霜雪雨之中飞迅而去,她以羸弱之躯,赤足淌过荆棘丛生的绝境,为了梦中那终有一日的重逢,她拼尽一身瘦骨,竟硬生生地将末日穷途的生命撕出了一条血路。

三年期满,当段朝听闻手下禀报说那个女孩子竟在段家谍者考核之中摘得桂冠,不自觉展露了笑颜。

再见她,她清减了许多。

不只是身子显见清癯,三年锤炼亦成就了她,让那一身藏于绝美皮相之下的风骨卓绝张扬外绽,一朝盛放便再不肯内敛。而她雪瞳之中映现出的他也见老了一些,下颌有胡茬星点,整个人修挺在艳阳之下,愈显沧桑持重。

“少爷。”

她甜甜一笑,出尘雪容酡色微染羞煞满枝山桃簌簌而动,亦如从前。

“小静。”

白蝉,字静深。

那是他送她的名字。

那年离别之时,踱云遗落拖曳着剪尾的飞燕自窗畔旋飞而过,窥瞧檐下静好。他执着她写瘦金的无骨小手,在刀裁的宣纸之上落下了这几个字,回首相顾无言,他望上她生就棱若梅骨的罥烟眉,又提笔落下一字:朝。

那是他的名。

朝,蝉。

后来她曾写:“是沐了朝阳的春蝉,蜷在少女玲珑的掌心脉脉私语。”

总算得以名正言顺地立他身旁,她微昂着螓首,举手投足间皆是灼灼不可逼视的冷傲,段朝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她,刚刚好。

那一年,她17岁,他31岁。

她深深地将他依恋,如兄如父,不沾风月的深情泉水一般澄净。他也度了一份真情与她,如妹如女。她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承了他半身风采,在他掌心夭夭复蓁蓁。

自此他再未让她远离,她栖于他的羽下,起可抬手杀伐,枪枪精准,落可滑笔成诗,才情冠绝。

黄昏的少女踅步而来,一展金橘的裙摆,飒飒千里光泄,三进四合院之中,堂屋画壁后的小院里,她伸开双臂在他面前缓缓转身,身上是一身量裁得体的奶白色暗绣云纹及踝旗袍,足上著一双同色西洋小高跟,海棠标韵,玉姿姑射,她已出落的艳艳无双。

段朝仰靠在竹藤躺椅之上,欣赏着这件毕生最让他自己引傲的作品,一双鹰眼眯的餍足。

“如若有一日,我对准你的枪口不再旁移?”

她温驯地枕在他的臂侧,宛若他懂事听话的小女儿。

“那便是死你手上,原也无憾。”

1916年的沪上风声鹤唳,当这个破碎飘摇的国家涤荡在“帝制复辟”与“民主共和”的刀枪剑戟之中时,段朝决定南迁。

那一年的中国,几乎随处可闻烽火硝烟那刺鼻的气味。六大世家因所持政见迥然,已在明争暗斗之中渐吐锋芒,战争一触即发,而决心南下为家族做扩势准备的段朝知道,自己的那件作品,已近出鞘之日。

促织夜鸣,婵娟银泄。

水晶八角吊盏旋沥下的柔和的灯光流离在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捧拢出一身火树银花的疏影。

18岁的白蝉转身望向那面欧式玫瑰金框镂边落地镜中映射出的人影,有片刻的晃神,不自觉便被那副玲珑曼妙的身骨夺走了魂灵。

簇新的奶白色暗绣云纹斜领改良式旗袍,修长的下摆羞吻着骨节玉净的足踝,她高昂着骄傲的螓首,满目尽是萧索岑寂的空冷,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是晨曦滴落在白百合纯净瓣萼上的露水,与雪白的鹅颈交拥而卧。

她不自觉伸直了双臂,在琉璃灯盏光怪陆离的灯影下缓缓转身,白色高跟皮鞋的鞋跟撞击着大理石地板,奏鸣一曲悦耳灵动的乐曲,间或遗落一两个悲凉的符音。

而后,她转过身望向身边那张紫檀木八仙圆桌,桌上搁置了一张最新一版的《民国日报》,翻开沪上时闻的特别版,入目便是镜中那个人瑰丽的方名:新晋作家名媛白蝉小姐明日将出席世家舞会。

在那张妙目冷傲的小相和那行张扬嚣炫的标题之下,整版完登了她的诗词:《天光》。

“是于神明泪目之中凝旋而出的天光,垂落在家国颓衰的人们身上。”

段朝竟以倾身之力,让他的女孩儿坐上了上海滩第一名媛的交椅。自此,她可以任意出入所有公共场合,为段家明日的辉煌尽她该尽的一份力。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四周硝烟四起,冷冽的烽火搓捻揉碎了她童年的夙梦,从此大上海便诞生了名媛白蝉。

身后橐声逼近,她不用回头便知那是谁,是他施救她于阿鼻地狱,又亲手成就了今时今日的白蝉。

“少爷。”

她转过身,手抱腹前,轻轻地行颔首礼,恰如他的教导,一派礼仪不泄风姿又展修养,只不同的是,她眼中多了一分自寒冰深处结晶而起的华莹,闪烁着柔暖的温度,沉醉在了水晶灯五彩的光影里。

在那光影深处里,片片琐碎的华晶重新拾凝而起,逡巡成她那个心底挥之不散的他的身影。

他谦柔一下,走上前去,亲手在她的发顶植入了一枚珍珠发卡,铁丝圈掐出遒劲的双翅,恰是新生的蝉翼。


几乎所有曾出席过那场世家舞会的人,都难以忘记那一天夜晚,那位名蝉字静深的白小姐的无双风姿。

她著着及踝的奶白色旗袍,自理石阶旋转扶梯的顶端缓缓步下,似是自时空深处信步踱来的素女,不染烟火风尘,踏五色祥云,捧灿烂花枝,寥若晨星,流光溢彩,盈盈走来,仪态万千。

段朝自站在万重云阶之下,泯于仰目的众人之中,却自有一派威仪横泄。而他与她的情谊已被他的势力尽数封存在了北平阴霾的天空下,在上海这座砌在战火之中的金城,白蝉与段朝是两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他亲手将她托至名流社会的上层,而她也将不得不时时感念于心,承负起这一生的使命,为段家鞠躬尽瘁。她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蝉,注将啼鸣到蜡炬成灰,涸尽丝泪。

一生不容叛虞。

自那日世家舞会起,名媛白蝉便开始活跃在上海的上流社会之中。她在纸醉金迷之间辗转应对,日日披着光鲜亮丽的华衣自导自演着虚与委蛇的戏码。她素爱旗袍,偶尔也穿洋装,纯白的纱绸礼裙,披驼色的小裘衣。她剪短了一头直黑的发,烫盘成了太太们口中时新的式样,昔日不染寸香的双腮亦开始搽粉,也涂西洋人海进入关的口脂。她甚至学会了吸烟,猩红的蔻甲之中夹着细长的象牙烟嘴,烟嘴上是一根西洋卷烟。她以右手二指执烟,左臂抱起,让右手肘枕在左手掌背,倨傲的雪颌微扬,只需浅浅勾动唇角,便有无数在亡国灭种的大难面前醉生梦死自我麻痹的人们为她点上香烟。她抽烟的样子很是风情,红腻的檀口吻上昂贵而精致的烟嘴,美得嚣张而危险,袅娜的云雾烟迷了她精致的形容,婉转流连于她的发间、唇间,而后化作青云直上,捎带抽走一丝她的体香,缠绵得焦灼,自额发际不舍地散去,

她日益成长,日益成熟,数以女儿之身置身阽危之域,亦可应对自如。她是自段朝手中振翅而去的雏燕,燕巢幕上,她优游自如,凌动一双羽翼可指青天碧海。段朝对此无比满意,时局变幻莫测,段家却可于波诡云谲之中稳稳屹立。段朝欣慰于自己亲手雕琢的这件粹细的作品为他带来的丰厚回报。每个周日出现在她房门前的那束白玫瑰,寄藏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暗讯,她没有一日偷得清闲,却在时光苍老之中渐感孤独的噬洗。像是只零丁于春末的寒蝉,在淹蹇的一生之中,还去追捉盛春的艳影。

铜壶刻漏,弹指一挥间。袁世凯称帝的美梦破碎在了民族命途的怒视里,三大军阀之间的割据混战夤火而烈。而她,她付尽的那曾绚烂壮烈过的赤情,是结了无情游的孤鸟,是落在眉宇间的胭脂泪,是一座荒芜潦倒的空城。将一个娉婷少女,锢囚在了万斤枷锁里。

如若风月就此糜烂,如若命运未肯豪施情爱的悲赎,如若朝蝉未贪那道金泄千里的日影。


是素来酷厉的神明,不肯放手宽宥一个飘零的少女。命运是一个不服束管顽童,乱把这一身肉骨揉捏打碎,与残香凋红无数,一并掷入岁月风雨冲积出的泥沼里。

第一眼看到萧戊远,白蝉便不可抑制地对他投注了倾心的爱意。

她自旖旎温柔之乡、烟霞风月之所中流连,审腻了无数秽污的皮骨,她自一个涩嫩怯惧的少女,出落成了一个经多见广的女子。她是一只通身粲白的璞玉,兀自圈地成牢,作茧自缚,本是玉洁冰清的魂灵,勉励抵拒着多少包藏祸心的探触。

可萧戊远,却是唯一一个不曾亵渎过她的人。

他出身直系军阀,亦是着笔挺的灰蓝色军装,冠镶著黄星的大檐帽子。他年长她三岁,是六大世家之一的萧家的长子。那一天,适逢她的新书发布会,日报连登三日电讯,他自遥远的天空下缓缓踱来,棱角分明的眉眼宛如刀刻,英姿逼人,一霎时黯却莅场所有中外男士道貌岸然的伪面。

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孤独的女子。孤独,却不无趣,冷傲,却不自以为是。

仿若灵魂被牢牢摄住,她茕寂已久,一入爱的涡旋,莲步再难寸移。她仙立着鹤颈,听着他柔柔道来的品评,她双瞳涣彩,看着他垂目之中的敬重与平等,须臾之间,她只觉自己的心滚出了一汪灼灼烫热的洪流,自那颗涸久的心脏,一直涌进一双风情的眼眸里。

白蝉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

她爱重他,在他举手投足谦卑有礼的相待之时;在他吟诵她的诗篇时有理有据地为她指出尚待锤炼的辞藻之时;在他无数次施援解围、真男儿一般把她护佑之时;在他睿智而果敢地于豺狼虎穴之中周旋、为这片土地上四万万个最平微的生命筹谋策划殚精竭虑之时。

她爱重他,这爱意重如生命。

而他,亦是无所保留地爱上了她。

爱她眉眼之间的风烟俱净,爱她随时流露的万种风情,爱她那那颗深藏皮下的家国情怀,爱她磊落自尊,笑对万古长风。

风日洒然,云天常好。在神的注目之下,他们对彼此的爱意长成了断壁残垣中的一支坚韧翠碧的藤蔓。他们是彼此珍贵的爱人,亦是彼此唯一的知音。相顾无言,唯有心意交通的欢喜,只婉转相对的一眼,世间再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

爱至深处,便是永恒。那日漏夜沉沉,她在一尾红烛的珀照之下,将一个贞洁如玉女的自己给了他,自此水乳交融,魂魄相嵌,任是雨打风吹,天崩地裂,再难分别真心的爱人。

一切原本恰恰之好,可命运,原本从不奢赐恩眷。

1921年7月1日,中共成立,南湖游船悠悠载来了红色的希望,险些亲睹亡国的人们终于会逢了新的生机。

1924年,国共达成合作,革命统一战线形成,萧段二家友好谛交,白蝉与萧戊远的恋情不再需要对段朝隐瞒,那一日酉时,段朝仰躺在藤椅之中,暮年老人一般看着白蝉贤妻似地挽靠着她的爱人踏着落日迈入家门。

1927年,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相继爆发,段朝与萧戊远一个选择追随蒋家王朝,一个选择举起镰刀锤子,去争夺一场庶民的胜利。令白蝉始料未及的是,萧家与段家的反目成仇,不过是眨眼之间。

水晶琉璃吊灯旋影出的七色光圈斑斓在她身上,白蝉聆听着段朝吩予她的新的任务,从头到脚宛若置于寒冰霜雪,寸寸结凝。

她默然无怨地侍从了十年的少爷,如今已是四十二岁依然肃严如从前的段朝,凛着一双锐利如斯的鹰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通透,她只觉那眼光中迸射出有万千利刃飞刺而来,毫不留情地将她刺穿。

“小静。”他的手指触上了她精致的面颊,勒着她凝霜的眉眼。

“不要让我失望。”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她说出失望二字。

似知白蝉下手无能,段朝决意在她面前亲手了结萧戊远。

昔日他的作品完美无瑕如宝璧,而今渐呈裂痕,他绝不容许她有分毫怯懦,便是尺瑜寸瑕亦难容忍。如掌中珍宝,只得止于至善,若是修补无用,也该由他亲手将她碎裂。

透过那双敛去无穷悲戚的澈眼,段朝似是看到了她迢递远去天国仙境的背影。他陡然生出错意,许是自相识的那日起,二人命运的轮盘便已早早落定,她,注定要死在他手上。

亦如他所料,约定的那日,来人并不是那位萧姓青年,而是她。

月色斑驳倾洒,倩勒出那人婀娜的身形。当他愁借银月惨淡窥辨出来人的芳容,心底最后一丝弥留的温柔也铿锵破裂。

似是十年之前冬日里的初见,再一次地、他对着她举起了配枪。

“少爷。”

她丰骨曼丽,面对他黝黑的枪口,她开口的呼唤亦如十年之前那般低羞怯怯,那一间瞬,段朝心有些许迟疑,他覆在扳机上的指有轻微的颤抖,遥遥望凝着那张端丽出尘的脸,任由潮忆将他噬卷。如今他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28岁的娉婷女子,眉眼间不见老态,却积淀出了万种风韵。

可猛然之间,他似又透过她眸中盈盈窥见宝璧碎裂的瞬间,往事悠悠全然闪灼而来璨焕成碎片无数,悉数凝做脑中十年前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少女。

眼前是雪雕的容色,是一身自他掌中茁生的冰肌雪骨,他眉峰略过寸微不忍,手上钢枪迟疑落下……

却又于猝然之间重新决然抬起。

“砰!”

骤然枪响如雷,远鸦惊飞而去。破空的子弹撞击在她纤细的身上绽出了血红色的花朵。第一朵,开在她平坦而瘦的腹部。

她踉跄了一下,瞳中闪烁着因痛楚乍袭而来的茫然。

“少……”

“砰!”

未及唤出,她迎来了他再一次的枪响,第二朵血花,开在了她高高隆起的脆弱的胸膛。

“如若有一日,我对准你的枪口不再旁移?”

“那便是死你手上,原也无憾。”

她的胸前腹前皆绽艳着丰绝血红的花朵,衬的那张秀脸璧玉一样的白。她的朱唇嗫嚅了几下,瞳中的茫然失措徐徐归于平静,喉中涌腻出腥甜无数,自半张的唇角川流而下,她甜甜地微笑,最后那一声无限深情的少爷,到底还是没能唤出。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人似一瓣受雨打飘零的白羽,轻盈而又沉重地、坠落而去……


战火吐着烈信将光阴舌卷,萧段二人再次会面,竟是又过十年。

山中飞雪如雨,簌簌鹅毛将天地华宇厚厚绒盖,积出疮痍弥目的土地惊心骇魄的苍凉。段朝为警卫押解着跪在那面寥落冰冷青碑之前,而萧戊远却放下了指着他的枪口。

十年之前的1927,上海第一名媛白蝉死于大军阀段朝的枪下,一把冰骨就此便长眠于常熟虞山的脉络里,那里春有桃李吐艳,冬有梅梨争春,此时此刻更有万里雪飘拢出银装素裹的山之神女,在怜惜垂吻着一个飘零的芳魂。

“便是万人唾鄙,承受永世啐骂的笞楚,我这一生,都不可以背叛他。”

他手指着千里之外正被兽狼的畜蹄践踏着的南京,在那里有三十万无辜的胞魂正在荒野之中哀嚎饮泣。他又指着那块寥落冰冷的青碑,讲述着那一夜被他亲手狠毙于枪下的女子是如何费心为他周全。

淞沪会战失利,在紧接而来的南京保卫战一役中,坐拥百万军队的国军最高指挥官竟下达了撤退驻军的命令,段朝一直所信仰并效忠的那个大人物,终于在无数次退而不战的血的事实的铁证下、在神州华宇之内四万万芸芸平民怒目的苛斥下在他心里轰然倒塌。

“那日她诱我入局,却困我与绳索,临走去见你之前,她哀求我不要杀你。”

萧戊远放下枪口,任自眼中猖獗而次渐袭漫全身的痛色将他淹没占据。他最后睇了一眼手脚被束跪在坟前的人,而后一展灰色呢袍,毅然离去。

大雪封山,白鹅毛一般的雪絮自灰蓝色的天际悠悠荡下,在段朝面前荡出一条冰冷的弧线,堪堪勒出那凿刻于碑面上的生息已灭的字眼。

霜天峥嵘,那人形容自眼前涣现,她曾裙拖八幅湘江之水,笋管傲掬尽芳春之华俱点入眉,爱在那两计惊天动地的枪声之中死去,无边的雪景朦胧成凄凉的绘卷,在他面前抖展出百万里破碎山河,而那清幽素雅的身影,已与他亘古挥别。

泪终来。

……

而于段朝而言,后来的战功赫赫,后来的冲锋陷阵,后来的杀敌无数与英勇无惧,皆已不足为提。他依然追随着那位大人物,只不过心中更有大局家国。他于炮火之中残了一条腿,而后随了国民政府南渡宝岛,直至魂归前最后一刻,终生未再得见白蝉灵冢。

他伸出褶皱横布的枯手,探向梦中那个婀娜曼妙的倩影,记忆的潮水滚滚汹涌而来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淹没,在梦的悲呓之中,他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她袭著那身奶白色暗绣云纹改良式旗袍缓缓步向他,而那张脸,还是数十年前那副于血色烽烟之中凛凛而开的澄澈模样。

在无边刺目的白虹的召唤之中,那人重焕英年神貌,八十二岁的老人坟前郁郁野生出了一片招摇失华的白百合,背倚碧水一方,有灵蝉高啼着振翅渡水,冲天而去,恰似那人生机勃勃的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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