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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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遗憾】+【不一样】

霜降过后,秋意渐浓,天寒昼短。若再下些小雨,落叶满地,沾染了霜冷湿气的草木,更显寂寥萧索,瞧见真个愁煞人。到了这个时节,丁晴岚的愁绪会无来由加重,心里藏着的事儿会频频冒头,像一根扯不断的线,乱,烦。她会想起彭恒如离开之前跟她说的话。

“从今后,你就是我亲妹子。你安心留在我母亲身边,她会看顾于你。”

可彭恒如救她的时候,答应她弥留之际的父亲时,不是这样说的。白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才过酉时,暮色已经上来。丁晴岚望着窗外的夜幕,想着心事。

“晴岚,把这些临了的东西归置一下,咱们今天的事儿就完了。”

彭夫人的话让丁晴岚回神。她和彭夫人已经忙乱了一天,把夏秋的衣衫被褥拾掇起来,把加厚的长衫棉服放在手边,随时备用。彭夫人让下人把屋里的电灯打开,她坐在一边,边捶打着肩背,边跟丁晴岚念叨。

“天儿变冷了,也不知道如儿过得可好。这么久也不来个信儿,也不晓得他在外头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厚衣裳穿。”

丁晴岚手上的活儿一滞,安慰彭夫人。

“他一直都有主意。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伴随着彭夫人的叹气,杂沓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暮然响起。彭夫人和丁晴岚互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紧张起来。丁晴岚快步走上前,搀扶着彭夫人,俩人一起走到门口张望。自从10月武昌那边据说新军起义后,抓捕革命党人成了朝廷的重中之重,即便远离京城的吉州城也不例外。身为吉州城保甲局总办,兼任缉捕局局长的彭永年为了此事,个把月来夙夜在公,连带着整个彭家也跟着草木皆兵,但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大动干戈地将手下人带进府中。还没等彭夫人差人去打听,下人已经来通风报信。

“夫人快去看看吧。老爷把少爷抓了。”

丁晴岚和彭夫人赶到彭府的前厅,彭永年已经将手下亲信打发。出身行伍的他,尽管已经年过半百,却未有半点老态龙钟之气,身形依旧笔挺魁梧。他正在厅内踱步,满身的狂怒犹如濒临悬崖的激流,只等跃崖而下,他要冲击的正是身后下跪之人。那是个年轻人,他双手被缚,衣衫破败,身上显然受过鞭挞之刑,凌乱的须发未能掩盖额角面颊上的淤血。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年轻人并未因彭永年的怒气而委顿,反而昂首挺胸,用大义凛然的目光看着他。丁晴岚和彭夫人还在尽力辨认眼前的年轻人,彭永年一脚踹向年轻人胸口,年轻人应声倒地,丁晴岚看到他浓密胡子下露出的白牙齿,他竟然在笑。彭永年的怒气伴随着他的斥责之声倾泻而出。

“你想死就算了,回来吉州干什么?你是嫌彭家死得不够快吗?”

彭夫人终于看清了年轻人,一声哭嚎把躺在地上的年轻人抱进了怀里,喊着丁晴岚,要她赶紧帮忙把绑年轻人的绳子解开。彭永年还在大声咆哮着“不许解”,彭夫人全然不顾他的命令,一边斥责丈夫,一边哭诉。

“你真下得去手,这可是你的亲儿子。你今天一并把我也打死了,我和如儿一起离了你,你也落得眼前干净。”

彭夫人的愠怒,让彭永年的语气软化了些,指着儿子跟夫人埋怨。

“我的夫人呀,你可知你儿子干了些什么事儿。你在这儿心疼他,他的孝心喂了狗。偷摸回吉州城一个月不露面,你问问他干什么去了。”

“我不管他干什么。我只知道他离家两年了,好不容易见着了,却被你打成这个样子,我心都要碎了。”

年轻人似乎被彭夫人的话戳中,眼里泛起泪光,被解开的手臂挽着她,勉强笑着。

“娘,你别难过,我都是些皮外伤。爹没打我,是他们那些手下不明就里,若不是爹救我,我还真可能被打死。”

“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打死你?如儿,你到底干什么了?你不要吓唬娘。”

彭永年轻蔑一哼,又是一顿呵斥。

“干什么?兔崽子想造反造到老子头上来了。什么去广州新式学堂念书,拿着老子的银钱去革命党面前讨好。大清的皇上还在紫禁城里的龙椅上坐着呢,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乱党分子指手画脚。”

“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武汉已经独立了,你效忠的那个朝廷迟早得亡。这几十年来,你们那个死去的老佛爷,不是割地赔款,就是逃跑,你也不睁眼看看,国家被他们祸害成什么样了,老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住口!不要以为念了两天洋书就能回来教训你爹。忠君爱国,老子干了一辈子,轮不到你来说嘴。从今天开始,你就给我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彭家世受皇恩,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儿。”

彭永年鹰隼一样的目光倏地转向彭夫人和丁晴岚,下命令一样吩咐道:

“你们俩最好看住他,他要是跑了,我拿你们是问。”

彭永年转身朝门外走去,又停下,提醒儿子。

“彭府内外我已让人围起来,让你那些同党消停点,要是敢来,我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彭夫人让丁晴岚把儿子扶到自己屋内休息,又让管家去找大夫来给儿子看伤。待一切安定下来,已经夜深人静。彭夫人去休息了,丁晴岚没走,还在细心地用药擦拭着彭恒如面颊上的淤伤。彭恒如挥开了她的手,让她去休息,丁晴岚起身就走,彭恒如忽然拽紧了她的衣摆。

“你……还好吗?”

丁晴岚的眼泪一下冲出了眼眶,她能感觉到眼泪顺着面颊留下一道滚烫的痕迹,她抬手胡乱擦着,故作镇定转身,盯着彭恒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好得很。这不都是你的安排吗?”

衣摆松开,丁晴岚看到彭恒如垂头,目光看向别处。她的心顿觉针扎一般疼,但说出的话却听不出半点柔软。

“彭恒如,我恨你。”

急促的敲门声,叫喊声打破了彭府深夜的宁静。彭永年从床上坐起来,问门外的下人发生了什么事儿,管家匆匆来报。

“老爷,富统制带着兵马说是来抓革命党。”

彭永年一惊,睡意全无,灵台清明。吩咐身边的夫人赶紧起床去把丁晴岚和彭恒如喊来。节制吉州城兵马的富祥,主管城防,大半夜带人闯府,彭永年料定来者不善。丁晴岚和彭恒如进来,彭永年看着彭恒如,满脸愠怒,仿佛要确认点什么,然事出紧急,他只能长话短说。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前日归家,定是有人向富祥告密。你们现在赶紧骑上快马,从后院的偏门离开,直奔城西的安平门,今日的守卫领班与我相识,带上我的这份手谕,他一看便知,会放你们出城。”

“那爹娘呢?你们怎么办?富祥素来与爹不睦,他今夜如此兴师动众,定然有备而来。我们走了,富祥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好歹与他也算同僚,量他不敢对我怎样。事不宜迟,你们快走。我且去前院拖住富祥。”

彭夫人怜爱地拉着儿子,泪流不止。摸摸儿子还未消瘀的脸,叮嘱丁晴岚。

“我把如儿交给你了,你替我照顾好他。”

“夫人放心吧,等风头过了,晴岚定然还夫人一个完完整整的儿子。”

丁晴岚拉着彭恒如迅速离去。彭府前院,富祥已经带着手下闯了进来,看着迎面走来的彭永年,拱手笑着寒暄。

“富某听闻永年兄府上藏了革命党人。你我都是为朝廷办差,如今这事儿可大意不得。故特地过来看看。”

“富大人为了朝廷,可谓殚精竭虑,彭某钦佩。若没记错,抓捕革命党人应是彭某的分内职责。这深更半夜的,富大人带兵私闯我彭府,如若上报朝廷,不知这侵官之罪,富大人担不担得起?”

富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变得气急败坏。

“彭永年,你少用你们汉人那套咬文嚼字的罪名来吓唬我。你们这些汉人贼心不死,天天想着法地造反,难为朝廷还想着招揽你们办差,如今你以权谋私,纵容你家儿子投靠革命党,密谋造反,打量我们满人都是傻子。今儿我还就告诉你了,真闹到皇上跟前我也不怕,我倒要看看他是信你这个汉人的乱臣贼子呢,还是信我们满人自家人说的话。”

“富祥,凡事要讲证据。眼下大清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革命乱党,你不思齐心协力报效朝廷,却在这里信口雌黄,宣扬满汉对立。”

一个兵丁慌张跑过来,跟富祥禀报。

“大人不好了,革命党从后门跑了。”

富祥看一眼彭永年,恼羞成怒。“来人呐,把彭永年这个包庇革命党的乱臣贼子给我绑了,打入大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传令封锁四道城门,今晚一只鸟都不许放出去。”

彭恒如没打算出城,一出彭府,他就带着丁晴岚朝城南奔去。丁晴岚意识到方向不对,拦住了他。她知道一旦富祥发现彭恒如逃跑,他们错过出城的时机,城门一封,彭恒如就会有性命之虞。她固执地要彭恒如从西边的安平门出城。已经剃去胡须的彭恒如,面目清峻,浑身上下透出坚定和果敢。他告诉丁晴岚,他回到吉州城是带着任务的,策反富祥手下的新军,发动起义,与驻扎在城外徐将军的军队里应外合,让吉州城脱离清政府的统治,实现独立。不管彭恒如说什么,丁晴岚只担心他的安危。然面对他的坚决,她又无计可施,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你会死的。”

丁晴岚的泫然欲泣,让彭恒如心底忽然慌乱无措,语气听起来却依旧平静。

“晴岚,我在外两年,加入同盟会,决定干革命,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不能任务没完成,只顾自己逃命。况且我爹娘还在城内,就算为了尽孝,我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黑暗中,彭恒如感觉自己手背一热,是与他并肩同行的丁晴岚把手附了上来。他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变得笃定。

“不管你做什么,我们一起。”

彭恒如反握丁晴岚的手,严肃认真地驳回了她的话。

“我们不能一起。我现在需要你出城,去城郊的龙脊山,找到徐将军,告诉他明晚亥时一刻行动,以城中枪声为号。这是他送我的随身配枪,你带着,他一看便知。”

丁晴岚没想到事情转折得如此突然,她断然不同意彭恒如的做法。

“我只答应夫人,照顾好你,没说要替你送信。”

“你能把信带给徐将军就是救我,包括我爹我娘,我们彭家感激你一辈子。”

丁晴岚冷清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彭恒如直觉她像变了一个人。

“彭恒如,我答应你,这是我欠你的。但是说好了,这次事情之后,我们两不相欠,什么事情再也不能只由你说了算。”

还没等彭恒如说话,丁晴岚已经策马离去。彭恒如一时恍惚,但他无暇想太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朝南边策马奔驰起来。

吉州城的新军起义了,领头人是富祥到处搜捕的彭恒如,他带着策反的新军去围攻城里的军械库。彭恒如手下新军只有两千人左右,可富祥手下有一个镇近万人的兵力。彭恒如知道徐将军率领的五千人军队会来接应自己,但要攻下被富祥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吉州城需要时间。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攻下军械库,只要守城军队没有充足的武器装备,就能为徐将军的攻城创造有利条件。富祥也知道起义新军的目的,派出人手对军械库严防死守,步枪密集的射击,让彭恒如的人寸步难行。终是寡不敌众,彭恒如被包围了。富祥在被俘的彭恒如面前志得意满,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有人喊。

“大人,不好了,城破了。革命党攻进来了。”

趁着人群慌乱,彭恒如一声“弟兄们,冲啊!”刚才被俘虏的新军又充满斗志,开始反击。富祥率领手下撤退,带头冲锋的彭恒如直觉胸口一疼,他知道自己被子弹打中了。在倒下的那瞬间,他模糊看到迅速离去的富祥,脸上带着阴鸷的笑。

彭恒如再醒来,看见的是丁晴岚笑着笑着就哭起来的脸,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嚎啕。彭恒如想笑,却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丁晴岚一边哭一边说:

“你都昏迷三天了,我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着你了。”

似乎知道彭恒如想问什么,丁晴岚把他想知道的一一告诉他。

“起义成功了,现在的吉州城由你们的徐将军管着。你现在是徐将军手下军队的参谋。”

“我爹娘呢?”

丁晴岚的语气变得吞吐。

“等你好了,直接回家看他们去。”

丁晴岚不敢直视彭恒如,但是他的目光盯得她如芒在背。深吸一口气,丁晴岚鼓起勇气。

“彭大人在起义开始的时候被富祥安排人枪毙在牢里。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深受刺激,日后需要静心休养。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富祥已经被你们那个徐将军就地正法了,也算给你报了仇。”

彭恒如闭上眼睛,看到他眼角流出的泪水,丁晴岚抬手轻柔地帮他拭去。

自从吉州城宣告独立,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城里有了第一所新式女子学堂,彭恒如问丁晴岚是否愿意去教书,丁晴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确定这是真的之后,雀跃得情难自禁,摇着彭恒如的手臂连说谢谢,一闪而过的难为情让彭恒如耳根发热滚烫,他看着丁晴岚笑,比自己笑还开心。

吉州城里的鸦片馆也在一家挨着一家关闭,鸦片生意受到影响,鸦片馆的老板们合伙请来外国人斡旋。彭恒如面对前来交涉的外国人,回答得义正词严,吉州城是中国人的地盘,当然由中国人说了算。外国人警告彭恒如不要忘记,他们的坚船利炮就在中国的沿海巡逻,彭恒如让手下拔出了枪,直接顶在那个外国人的太阳穴,外国人惊慌离去。

吉州城里的妓院也被勒令关门,见惯风月的老鸨们不在乎脸面,直接聚集到督军府衙,哭天抢地。彭恒如带人出面,朝天就是一枪,老鸨们吓得四散逃窜。这些不会把礼义廉耻看太重的人,固然害怕彭恒如手里的枪杆,但为了糊口饭吃,多少有些不甘心。那些没了营生去处的妓女拦住上街的丁晴岚,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她,彭恒如是不是不能人道?他自己有病,不但关停别人想寻欢作乐的地方,而且到现在也不娶你。丁晴岚臊得一肚子邪火,径直跑到彭恒如面前,也不管徐将军是不是在眼前,把他无耻混蛋地骂了一通,就跑出了门。彭恒如一头雾水,徐将军看戏一样,随后语重心长地对彭恒如说:

“晴岚姑娘对你情深义重,你若心里也有人家,就娶回家。你这又何必呢?听大哥我一句劝,人活得不能太清醒,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商量完事情,临走之时,徐将军握枪冲锋的大手在彭恒如的肩上又重重地拍了拍。

彭恒如去找丁晴岚,她的气还未完全消下去。她瞟一眼进来的彭恒如,愤愤地说:

“替你给徐将军送信的时候,我说过我欠你的还清了。往后不能什么事情都由你说了算,我也要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想当你妹妹,一直都不想。”

看见丁晴岚带着愤怒的眸子,彭恒如低下了头。看到彭恒如因为自己的话,一下失落的神情,丁晴岚又有些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遇上彭恒如,是幸还是不幸。她幼年丧母,与教书的父亲相依为命。丁先生是吉州城少有的开明之士,他不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迂腐,他教女儿识文断字,当成男子养育。丁晴岚在父亲的教养下,颇有男子的豪爽之气。

两年前,不知何故丁晴岚被富祥看上,威胁施压要娶她做小。丁先生不情愿,丁晴岚更是不愿意。可丁先生只是一个穷教书匠,他们怎么能与有权有势的富祥抗衡。丁晴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抱定必死的决心,可想到自己不过才19岁,怎么能甘心。丁晴岚不想坐以待毙,她想到了她爹最有出息的学生彭恒如,他是彭府少爷,在吉州城,彭老爷的官位与富祥不相上下。再说了,彭恒如跟自己也算有同窗之谊。虽说女子不能入学堂,可丁先生的课堂上,丁晴岚经常溜进去听讲,次数多了,她就认识了彭恒如。她抱着一丝侥幸,把心里的想法告知父亲。心高气傲的丁先生为难叹气,可最后还是心疼闺女,去求彭恒如。年轻气盛的彭恒如此时正被孙中山先生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思想驱使,一腔热血无处安放。听完丁老先生的话,没作多想,就去找富祥。他告诉富祥,他与丁晴岚情投意合,两人早已私定终身,丁晴岚断然不能与他做妾。富祥被彭少爷一闹,又羞又气,却又不能与小辈人计较,面上表现得宽宏大量,一笑置之,心里却又给彭家人记上一笔。

富祥不能对彭家怎样,可睚眦必报的他,岂能咽下丁家父女这口气,为了泄愤,丁先生上街时被一帮地痞流氓围攻。受此大辱,丁先生身心俱伤,命不久矣。临终之前,他把闺女托付给彭恒如,让他看在昔日的师生情分上,看顾看顾。

彭恒如将丁晴岚带到彭家,彭永年对无知胡闹的儿子尽管不满,可他已经得罪了富祥,就算为了彭家,他也得替儿子兜着。况且看到丁晴岚一介孤女,再想到在吉州城一辈子高节清风的丁老先生,怜悯之心骤起,也不再说什么。彭永年气的是彭恒如的意气任性,做事不计后果。他了解自己儿子,彭恒如才不会管他在富祥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让彭家骑虎难下。这不他刚把丁晴岚带回家,扭头在彭夫人面前又说出了另一番话:

“母亲,晴岚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子。如今丁先生去了,你就让晴岚留在你身边,你们彼此做个伴,儿子我也放心。”

两天后,彭恒如就离家南下广州求学。再回来,却成了潜入吉州城的革命党。

丁晴岚心里也清楚,彭恒如救下她,自己对他已经是大恩难言谢,她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但当她看到彭恒如,就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彭恒如的想法,她也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苛求他。彭恒如每次说的话与她想的总是风马牛不相及。不管她有什么情绪,怎么反应,彭恒如表现出来的,一贯都是风平浪静的云淡风轻。在丁晴岚眼里,这就是冷漠,彭恒如在用他的冰冷刻意与她拉开界限,丁晴岚气彭恒如,更气自己。就像现在,她讨厌彭恒如的冷静。

“晴岚,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明日我要去京城了。袁世凯这个临时大总统要转正,就得依照孙先生制定的《临时约法》,进行国会选举。徐将军派我进京是响应宋先生的号召。”

丁晴岚一下清醒过来,把之前的生气丢开,着急地问彭恒如。

“会像上次那样,有生命危险吗?不过话说回来,这袁世凯当不当总统,跟你有什么关系?彭恒如,我就想不明白,你安生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去掺和那些会流血掉脑袋的事儿?”

“晴岚,不是你说的这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推翻了腐朽的封建王朝,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宋教仁先生由同盟会改组政党参加国会选举,不过是希望我们这个国家能实现民主宪政,国家有了先进的政治制度,就能早日走上国富民强之路。不会像现在这样,由于实力落后,处处受制于人,经常被西方列强欺负。”

丁晴岚有些气恼,气他一点儿都不懂自己的心。

“彭恒如,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你该走就走,不用来跟我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彭恒如一时语结,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听到丁晴岚朝他喊。

“彭恒如,路远保重。我会帮你照顾好彭夫人。你也好好跟她说一声,她再也经不起刺激了。”

彭恒如心头一热,对丁晴岚重重地道了一声感谢。

一个月后,彭恒如从京城赶回了吉州城,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他顾不上洗去一路风尘,也顾不上跟家人说两句话,直奔督军府。吉州城的军队在彭恒如和徐将军的带领下,又起义了。这次他们的对手不是清朝的富祥之流,而是袁世凯控制的北洋军。北洋军攻入了吉州城,城市陷入混乱。城里的军队也被北洋军打得溃散,起义失败。彭恒如和徐将军成了北洋政府悬赏的通缉犯。一时间民怨沸腾,曾经开吉州城新风的彭恒如,从英雄变成了民众口里的战争贩子。自己跑到京城去争权夺利,结果争不过人家,回来家绑着老百姓跟他一起闹,现在倒好,自己老巢被别人端了。这些人呐,跟之前的富祥之流一样,全是一丘之貉,为了一己私利,不顾民众死活。

不管是舆论压力,还是现实局势,彭恒如这次不得不离开。他担心母亲的病,不能跟她说太多,他只能去找丁晴岚。丁晴岚帮他仓促打点,她知道彭恒如这次会走得很远,他和徐将军也许将流亡国外。丁晴岚为他的将来担忧,心疼又埋怨。

“彭恒如,你这图的是什么?难道真的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上位的统治者,你们总是不满意。”

彭恒如沉郁喑哑的嗓音落入丁晴岚耳内。

“如果一个国家被统治者妄图独裁,晴岚,你会满意吗?宋先生重组的国民党,本来有机会在国会选举中获得多数席位,重组内阁。可宋先生被杀害了,袁世凯脱不了干系。他才是真正的窃贼,他想掌权,成为一个独裁者。革命党人流血牺牲换来的革命成果岂容他为了个人私利,如此蛮横霸道地占有?”

彭恒如说得义愤填膺,丁晴岚不可置否。她一想到彭恒如要逃亡,前途未卜,心里如灌铅一般沉重。她坐到彭恒如身边,看着他刚毅的侧脸,一时恍惚。她还记得他坐在学堂里,清风明月般的俊朗,一身的书卷气。那时候的他是吉州城里人人艳羡的彭少爷,儒雅风流,却也赤诚仗义。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身着戎装,执甲跃马。他落魄流血,奔波忙碌,即便身背骂名,依旧勇往直前。丁晴岚拉起他的手,触摸到他掌心的粗砺,坚硬的厚茧是他这些年经风沐雨的痕迹。她见过他曾经握笔的那双手,修长莹润,那本该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是什么,让一个斯文柔弱的书生,变成了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军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是他现在的理想吗?丁晴岚笑着叮嘱彭恒如。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管多久,一定要记得你的家在吉州城。我……好了,你一路保重。”

彭恒如说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国弱民艰,总要有人去流血牺牲。为国为民,虽九死而无悔。丁晴岚心里苦涩,她只想知道彭恒如的理想抱负里,可有过她。

彭恒如踏上了逃亡之路。平静下来的吉州城并没有变得更好。鸦片馆又重新开门营业,妓院比过去更加热闹。偏安一隅的吉州城甚至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外国传教士,他们建起教堂,办起学校。可这些都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老百姓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苛捐杂税在贫困线上挣扎。昔日显赫的彭府随着老少主人的离去,不再姓彭,它被掌控吉州城的北洋军强制充公。丁晴岚带着彭夫人搬到了一处民宅,好在随着民风开化,她在新式学堂教书的工作并未受到影响。彭夫人的记忆越来越退化,她每日会问丁晴岚彭恒如何时归家,丁晴岚告诉她,彭恒如外出求学,等到学业结束才能回来。彭夫人问丁晴岚是谁,为什么要照顾她,丁晴岚说彭恒如救过自己的命,她照顾夫人是报恩,等彭恒如回来,她就会离开。彭夫人一把抓住丁晴岚,紧张地说:

“你怎么能离开呢?你是个好姑娘,等如儿回来了,我让他跟你成亲,你做我的儿媳妇。”

丁晴岚听着彭夫人的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开心地说好,就是不知道彭恒如愿不愿意。彭夫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儿子最听娘的话,彭恒如要是不答应,她就教训他。看着彭夫人扬起的手掌,丁晴岚笑了起来。

彭恒如在日本流亡已将近两年,1915年12月,袁世凯在北京宣布自己将要登基做皇帝。没过多久,一天夜里,彭夫人和丁晴岚面对凭空出现的彭恒如,惊喜交加。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比前两次出现时还要精神,一身戎装,英姿勃勃,丁晴岚一时失语,心里却早已波起云涌。可彭恒如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晴岚,我马上就要走。看到你和母亲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谢谢你!”

“这次你又要去哪里?打仗吗?”

“我已加入蔡锷将军的讨袁护国军,马上开拔四川。”

“你会活着回来吗?”

“不知道。”

丁晴岚送彭恒如离开,她跟着他走,两人无话,彭恒如也没说让她留步。深夜的吉州城,寒风凛冽,吹得人想哭,清冷的夜空,让人生出凄凉之感。丁晴岚多想陪着彭恒如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但她心里又充满忧虑,她在等着彭恒如开口,却又害怕他说话。她见他一次,就要告别一次,真令人伤心。快到城门口时,彭恒如终于开了口。他说丁晴岚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丁晴岚鼻子冻得通红,眼眶湿润,她没能忍住,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彭恒如,冰冷的戎装,凉进心里,却不能冷却丁晴岚的激情,她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试探。

“彭恒如,你难道没有话跟我说吗?”

“保重。”

“我不想听,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哄哄我都不肯吗?”

“晴岚,别这样,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丁晴岚怒了,一把推开彭恒如,带着怨恨的责怪。

“彭恒如,你走。我再也不想见你。”

彭恒如跨身上马,一声响亮的鞭梢声,划破冬夜的寂静,马儿奋蹄向前狂奔。丁晴岚也发足往前追赶,奈何马儿越跑越快,她追得气喘吁吁,泪流满面,朝着远去的身影大喊。

“彭恒如,我等你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呀……”

丁晴岚的喊声越来越低。人已远去,没有回头,彭恒如听见了吗?她不能确定。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得知这个消息,将要步入花甲之年的丁晴岚会在干着手头活计的时候莫名落泪,儿孙不懂她的心思。他们只是觉得人年纪大了,身体和情感都会变得脆弱。更让人纳闷的是,一向精神矍铄的丁晴岚突然变得心神委顿,没有任何征兆,老人犹如秋天衰败的落叶,马上要脱离枝头,随风飘去。老人心态倒也平和,只是每日睡觉前都会抱着一个装首饰的小匣子,没人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因为她从来没给人看过。

年末的一天冬夜,丁晴岚听着窗外的风声,抚摸着手边的盒子,心绪也随着寒风飘散开去。她想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来接她了吧。可又觉自己可笑,又在一厢情愿地揣摩他的心思。彭恒如,这个名字多久不曾喊了。丁晴岚想着笑了,笑着又哭了。她想人这一生可真短呀,活了27岁的彭恒如,大好年华,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天际,没有几人看见,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就那样陨落了。可人这一生又是如此漫长,她丁晴岚活到了花甲之年。她送走了彭夫人,又找到良人把自己嫁出去,她一直都在努力地生活,因为这是彭恒如的心愿。

她这一生比不上彭恒如那样的热血壮志,她不过是被宏大的历史挟裹着前进的芸芸众生。在吉州城,她经历了北洋政府的城头变幻大王旗。在日军炮火的轰炸下,听闻南京国民政府的仓皇逃离,她带着丈夫儿女,跟随逃亡的人群颠沛流离,长沙、武汉、重庆。她沿途看到军队在败退,城池在丢失。她见过太多鲜活的生命,眨眼消失。无休无止的鲜血,渗入泥土,染红了大地,横陈的尸首,阻断了江水。山河破碎,人民离乱,在那些苦难的逃亡岁月里,她时不时会想起彭恒如。她用自己的看见,听见,一点一点读懂彭恒如。她不止一次想过,若彭恒如还活着,为国家民族,他依然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丁晴岚感激彭恒如,让她在艰难的年月里不曾失望消沉,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们全家自重庆入川,走到泸州一个叫蓝田坝的地方,她跟丈夫说,不想再逃了,就在此处定居吧,她们全家从此留在了蓝田坝。这是丁晴岚一辈子的私心,她谁也不曾告知,这里是彭恒如战斗过的地方,也是他牺牲的地方。

丁晴岚觉得自己快要被眼泪淹没,就算得知彭恒如再也回不来的消息,她也不曾这样流过泪,那时的她只知道要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再也见不到面的彭恒如。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替彭恒如看到了他为之献出生命的理想迎来曙光,她觉得自己再去见他,他就不会再对她疏离而冷漠。

她又想起那年吉州城与他告别的冬夜,如若知道那是他们这辈子永不相见的最后一面,她一定会好好跟他说话,她只想坦诚认真地告诉他:“彭恒如,我等你回来娶我。”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对彭恒如一直抱着盲目的相信,她几次三番看到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仓促匆忙地离开,相信他那一次定然也能大难不死,安然回来。她一直在问彭恒如,你会死吗,不过是让自己确信他会活着回来。可彭恒如再也回不来了。丁晴岚再得知他的消息,只剩如今她手边小匣子里那张薄薄的信笺。丁晴岚打开信笺的那一瞬间就认得,还是吉州城里俊秀儒雅的彭少爷的笔迹。

丁晴岚擦净了脸上的眼泪,安静地躺着。她要去见他了,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跟他置气,要好好跟他说话。他想知道的,不知道的,她都要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

第二天清晨,丁晴岚的儿孙们发现老人已经永远阖上了眼睛,仿佛熟睡,坦然安详。老人手边的小匣子也已打开,老人双手捧着一张信笺,放在心口的位置。儿孙们将信笺拿过,看到上面俊雅飘逸的字体。

晴岚:

好好活着!奈何吾身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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