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命三轮车

        他是个农民，参加了农村合作医疗，躺在病床上，辗转过两家医院，住过多个科室，问了多部门，皆被告知：车祸，不能享受农合待遇。

        他是我的小爹，我是他的侄女。

        正月初六，他想去女儿的婆家看看。女儿女婿长年在广东打工，一年中，只有过春节才能回来。两个外孙女在爷爷奶奶家，由爷爷奶奶看管。他想去看看，我们农村叫回拜年。

        看什么呢？房子是两个年轻人打工挣钱盖的。前两天，女儿一家还在娘家走动。人老力衰，是想和女儿多聚聚？是想看看女儿一家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是想看看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还是想告知婆家人，别欺负我姑娘，他是有娘家人撑腰的？或许，就是，想去走动走动，我们是亲戚嘛！

        女儿婆家在山里。不是大山，我们这是丘陵地带。区区十公里，却要上多个坡。承蒙国家扶贫政策，水泥路进村入户。那路，却太窄，因为路过的人稀少，使用频率不高，似乎也没有必要修宽。当然不通公交车，不通班车。这也是救护车两个小时救不了人的原因之一。

        小爹骑着电动车，车里面坐着婶婶。前几个坎，过来了。这个坎，将到山坡顶端，然后退了回来。 翻车了， 血流如注。

          也许是这一个坡道太陡；也许是不常来，路况不熟；也许是电动车耗电量太大，虽是新换的电池，也迈不过那道坎。 老夫妻，一个63岁，一个62岁，头破血流，大腿断裂，躺在深山无人问。

          当然是深山。虽是过年走村访友时节，却行人寥寥。好在婶婶能打电话，第一个电话，给儿子。

          儿子刚踏进县城火车站的车厢门，要赶上初八的上班日。好在这是个小站，是个慢车，火车没开，拎起行李，回来了。那是去年新找的工作，软件开发，领了半年的工资，每月一万多，过年回家全交给了小爹。不销说，经此噩运，那工作泡汤了。

          女儿也被告知。救护车一小时后到了，却去不了事发地。后经半村人的帮忙，两小时后爹婶去了医院。 婶腿骨断裂，回家静养。小爹头骨裂伤，昏迷不醒。

        从县级医院到市级医院，到现在，已半个月了，我们不放弃。 这是个三甲医院，脑外科在全国也有一定的名气。这里的医生全是年轻人，水平高，态度好。对症治疗方案具体，有针对性，我相信有希望。

        可是，姑却说，拉回来吧！

        为什么?_?不就是钱吗？我17岁那年冬天父亲得心肌梗塞走了，从此我的人生之路坎坎坷坷，我们一众姐弟遇事就没了父爱的陪伴。30岁那年，妈妈去了，我们从此无家可归。

别的人一生润泽，为什么我们家族如此多舛？同病房的都能享受医保，我小爹和婶婶都不能，因为是意外，是自己摔伤的，没有第三方的肇事者，肇事者是自己。农村合作医疗，不管意外医疗。 那重症监护室，一天一万，全是自费。每一个医生都要先问问，先强调，自费还是公费？结论：自费，全部都是自费。

        这是个农民之家，一辈子的积蓄，儿女打工累积的存款马上就会被耗尽。农村合作医疗在这一年还不管红伤。

        各家商业保险琳琅满目，为什么不入商险？小农民，挣了点钱，只知道存在银行，保险。 这次击败小爹的诱因是撞伤。车翻了，头碰到了水泥地，大脑有淤血。如果是个年青人，这都不算多大的事。淤血清除，消炎即可。卡命的是肺炎。那是长期吸劣质烟造成的。这痰，医生也有办法，先插管，再切喉。最后要命的是肾。 是许多药不能用，因为伤肾。肾功能代谢不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啊！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是1958年，那时小爹不到一岁，小爹钻进被窝，去吃奶。全村人落泪。如此身子骨，现在已是千疮百孔。肾积水，五年前已经带尿袋了。却不常住院。他很忙，忙农活，忙地里的庄稼。没那个时间，没那么娇贵。农闲时节，去城里卖菜，就是那种被城管追逐的影响市容市貌的卖菜农。没菜卖的时候，他去收破烂，走村窜户。干裂了手足，干瘦了身骨。却并没有丰满腰包。

        我的苦命的小爹。那个电动三轮车，不知道换了几个，多少年来，一直是他的座驾，给我送茄子，送南瓜，送鸡，送香肠，骑的也是这个三轮。

      送命的也是这个三轮。

我的苦命的小爹，人财两空，我们都知道，为你翻身，为你喂水，喂饭，喂药的日子还有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