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宗

很多年过去再见到阿宗,阿宗已经做了很大的官,在饭桌上被陈总邀请坐在主位上,阿宗很自得地坐下并不谦让,陈总恭敬地递上烟,为阿宗点上。过去我和阿宗并不熟悉,只是我的记忆力格外的好,对见过的人总还是有印象。阿宗被学校开除前,曾经四处借钱,后来便没有了音讯,借钱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阿宗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至于去哪里学校当然是不知道的。阿宗也曾向我借过钱,可我和他宿舍住一层,毕竟不算熟悉到可以借钱的地步,阿宗当时似乎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正巧我当时没有多余的生活费可以借他,如实相告之后阿宗离开了,之后我还为此庆幸了很久。

阿宗被开除的原因传到我这里时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还有阿宗的各种八卦传闻,我这种孤僻的人也不懂得分辨传闻的真假,听了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大体是阿宗家世代从商,很早就有了赚钱的小目标,在学校里倒腾过零食、衣服、鞋子、旧书,甚至还有讲义、笔记,每学期放假时阿宗还会组织同乡包车回家,从这些生意里他赚了不少钱,最后据说都被阿宗挥霍掉了。我的印象里阿宗穿着都很朴素,不禁怀疑是自己不识货,也许阿宗明明穿的都是名牌,只是我孤陋寡闻,又或者阿宗有不良嗜好,传闻里并没有交代。赚了不少钱又挥霍掉的阿宗开始贩卖考卷答案,在一次替考中被抓了现形,于是被学校开除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人都已介绍了一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陈总为阿宗再次添满酒杯,阿宗举杯向我敬酒,我忙迎上去与他碰杯,也和席间众人一样阿谀地连声称呼阿宗为领导。陈总打电话约饭就卖了个关子,只说有一位重量级的领导屈尊降贵,我没想到是阿宗。陈总一直讳莫如深,从不提阿宗是什么职务的领导,又似乎和阿宗特别的熟悉,连阿宗保健卡的颜色变化都了如指掌,旁边的林总也附和曾瞻仰过阿宗的红卡。我完全不明白保健卡为何物,听起来就好像一种绝密的身份证件,可以享受某种特权的通行令牌,不由对阿宗也泛起了崇敬之情,趁此机会赶忙与领导碰杯,顺便借着老同学的关系叙旧。饮下这杯酒,我又有些不知从何叙旧,一开始陈总介绍时也点破我的学校,阿宗从未表示与我师承同门,自己贸然套这个近乎似乎有些犯了禁忌,说不定自讨麻烦。一想到这层关节,心中不免慌乱,饮完杯中酒后举止有些僵硬。

“孟总和我还是同窗校友啊!”坐立不安之际,阿宗故作神秘地对陈总说。陈总对我射来一道极度复杂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没有及时回应阿宗的话。而我颇有些受宠若惊,可也不敢多言。桌上只有阿宗稳坐钓台淡淡地接着说:“孟总上学那会孤僻的很,除了躲在寝室睡觉,就是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看书,很少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喝酒。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也是厚积薄发,生意也是做的有声有色。老同学还是得经常来往,同窗四年感情真挚,真怀念当年的青葱岁月啊!”陈总已经反应过来,顺手给我杯子倒满,对阿宗说:“领导挂念同窗情谊啊!孟总确实闷骚,平常也就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浪,不过领导都记得你小子,你怎么喝这么久还大气不吱一声,该罚该罚!”说着紧盯着我,意思让我干了这杯,周围几个也回过神起哄,阿宗的手也握住杯子,似乎就要举杯,我只能跳起来忙不迭地重复陈总的话:“该罚该罚,瞧我这记性,瞧我这眼力劲,该罚该罚。”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直烧到胃里,酒气直冲向脑门,陈总也没准备放过我,又为我满了一杯,接着说:“孟总今天和领导同窗共饮,必须地喝一个,是不是啊!领导!”阿宗顺势举起杯:“真是好久不见,老同学,干一个。”我又干了一个,喝酒和长跑很像,也讲究呼吸节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的节奏全乱了,只能跟着陈总的节奏跑,很快我就全然不记得之后的事。

一阵电话铃响起,好像睡了几个世纪的我以为自己躺在寝室的木板床上,睁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好半天没搞明白上铺的床板上怎么装了个吊灯,等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断了,抓过来一看是陈总。嗓子眼里干得要开裂,抓起床边的冷水壶往喉咙里灌,喝到打嗝直往上冒酒气,心中一阵恶心。给陈总回了电话,陈总电话那头气定神闲:“给你办公室打电话,秘书说你没来上班,你小子昨晚挺爷们,一个人喝了一瓶多,还要自己开车回家,我和老林横拉竖拽给你打了个车,送你回家挨你媳妇一顿骂,这帐咱怎么算?”

“别TM在这装好人,你昨天不起哄我能多,和老林送我回家?你们没送领导回家?”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你不是我和老林送的,难道人出租车司机把你扛回去的?领导哪用我们送,人家有司机来接。还有你喝多那是你自己猛灌,我顶多算个倒酒的。”

“啊呸!你倒是倒的一手好酒。”我骂完想起一件事,“这个领导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嗨哟我的孟总!那可是你老同学,以后老哥哥还得仰仗你。”

“别贫了,同学不假,一直也没联系过,他不提我也不会说,他到底是个什么领导?”

“是个京官,在我们这搞暗访,查人的主,那可是钦差,可不是容易请的,一把手天天当爷伺候着,你说这当官的哪个没问题,这查人的来了还不得跟狗一样跪舔,我废老大劲转了好多关系才请到,没想到和你老弟是同学,看来咱要发达了!”

“你还是为了前年项目的事吧!我觉得没戏,这查人不都是走走过场,再说就算查出来有问题,项目进行一半了你接手的了吗?”

“这里面还真有问题!正好借这次机会废了那帮狗日的,那帮狗日的废了,这项目也就废了,到时候肯定要找人接手,这些不都是你老同学一句话的事。”

“那你准备怎么干?”

“我材料都准备好了,咱们实名检举,老林已经签字了,你干不干?一句话,你不干我和老林也干了。”

“干!”

签完字很快我们几个又把阿宗请了出来,这次只有陈总、林总和我,趁着酒性我们把项目前因后果讲了个透彻,阿宗一直一言不发,等我们说完,陈总为阿宗点了支雪茄,阿宗吸两口缓慢地道:“你们一把手这次是不保了,这个消息只有我知道,你们的材料我会放到检举材料里面,老陈和我也不算外人,孟总还是我老同学,这顺水人情我是可以做的······”阿宗最后放缓了语气拉长了音调,停顿下来抽了几口雪茄。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确认了眼神,陈总紧着道:“您的股份我们已经做在项目书里空着,您过过目,填上个数,一切都不用您再操心了,这股份算在您公子名下没人知道。”老林和我就一个劲地点头,三个人紧张地盯着阿宗慢悠悠地打开项目书,从中山装的胸口掏出一只钢笔画了个数,直推到我们三人面前,陈总离得最近,我明显看出他高兴地有点发抖,不停地摸自己无名指的戒指。很快我也看到了数字,比我们预料的要少很多。

之后所有的事好像照着剧本写,前后经历了将近三年时间,项目烂尾,我们仨以很低的价格重新接了手,一切顺利,项目的股份如数交给了阿宗的儿子,阿宗的儿子小迪来签字时隔壁上别着一道黑布,我们仨不知道阿宗家哪位老人去世了,签完字,陈总非拉着我们一起送小迪回去,顺道拜祭一下老人。到了小迪家,中堂里正挂着阿宗的画像,我们仨有点蒙,拜完阿宗,按照风俗我们仨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席面就在阿宗家门口的竹棚里,这棚就是为了丧事临时搭起来的,我们仨坐在一堆老乡中间,陈总是个闲不住嘴的,和老乡很快就叙起来。

“你们几个也是当官的?”老乡问。

“我们不是,我们是朋友,做点小买卖。”

“哦!敢情阿宗还是个名人,这几天竟是当官的来拜祭,真看不出阿宗这么有出息。”

“可不是,来拜祭的都是真金白银的往阿宗家送,真不知道阿宗这几年在外面干什么?”

“我听说阿宗在外面当了大官。”

“真的假的啊!阿宗也能当大官?”

“不是当大官能有这么多当官的来拜祭?连县里的官都来了。”

“人真是说走运就走运,说倒霉就倒霉啊!你说阿宗回乡里也就是做做小买卖,前几年还欠我家钱呢!跑出去躲债反而还飞黄腾达了,这没几年人又没了,真是人的命天注定啊。”

“欠你的钱还了吗?”

“还倒是还了!前段时间他要去的时候,把乡里的钱都还了。”

“你说阿宗真的当大官吗?就三四年的功夫就这么厉害了?”

“鬼知道,反正阿宗总也是七骗八拐的,说不定出去也是骗呢!”

“骗能骗到当官的?你怎么不骗个我看看?”

我们仨听了半天,面面相觑,我们从来也没真正认识过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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