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品讲堂——《十五从军征》
这是一首乐府诗,按课后的“积累拓展”来看,这是一首叙事诗,只是这首叙事诗的好多细节都省略了。确实,这首诗的每一句都是在叙事,可大家千万不要把这首诗仅仅当作一首叙事诗来读,也就是不要把这首诗仅仅当做一个故事去解读。
正因为这首诗省略了很多叙事环节,那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这首诗呈现给读者的根本就不在所叙之事上,而是另有所指。
那指向何方呢?我个人觉得指向抒情。诗歌的每一句都在抒情。这首诗其实讲得是一个远离家乡被迫参战六十五年的八十岁的老翁再次回到家乡时心情由希望到破灭再到悲痛无助的过程。
这里需要强调一下,“老翁”而不是“老兵”。尽管众多书籍里称诗中老人为“老兵”,可我个人还是觉得称“老翁”更合适一些,甚至直接叫他“老人”更能贴近他低微的生命,因为当兵并不是老人自愿的职业,而是被迫参与的。而且,当兵没有给老人带来什么福利报酬,甚至荣誉骄傲。没人愿意让别人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名称来这样称呼自己,所以称他为老翁或者老人更合适,这既是对他现状的描述,也是出于旁观者内心的一种怜悯。
好了,下面进入正题。
第一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看似简单直白的叙事,实则情感丰富至极。当然,我们探讨的这个情感是老翁的情感。一般情况下,阔别家乡多年的人,再次回到故乡,心潮不澎湃,也得如海浪涌动吧。归心似箭、归乡情切这些词语都在说明一个人即将踏上远离已久的乡土时的一种激动心情。但诗歌里的老人没有激动,没有开心。你可能会说终于打完仗了,逃离战争得以回家面亲了,不应该高兴吗?应是应该,但老人的客观情况不容他高兴。
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少阳光向上的年龄。一个对生活充满好奇和想象的少年却面临着与家人分别,投入被迫从军的战斗生活中去。去就去吧,也许过个两三年就回来了,顶多了像花木兰那样,从军十二年,回来也还是正当年。可谁知这一去竟是六十五年。再次踏上归乡的旅程已经是须发皆白的八十岁老翁了。所以我们读这一句,应该读出老人心中之恨。恨回家之迟,恨战争之久,恨征兵之策。无疑,“始”字应该重读。
第二句——“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大家注意这里的“谁”字,这首诗共有两个“谁”字,意境不同,情感也不同。老人从军六十五年,目睹了太多的生死。且不说残酷之战争能消殒多少生命,单说这六十五年漫长之时光,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也足以让更多的人在时间的海里沉沦了。老人心里不可能没有预想。他肯定在这六十五年的难熬日子里无数次默默地问过自己——自己的亲人是否有恙?他们是否能躲过战场的箭矢或者命运的恶魔?毕竟与亲人多年未曾谋面,心中即便有万千问,那也只能是猜测,所以老人虽然在八十岁重返故土时,心中依然有亲人存世的希望。所以,当老人问同乡人“家中有阿谁”时,应该是心中有亲人不在的预想,也有亲人存世的希望。我们读那个“谁”的时候就要读出老人真切的期盼(有谁),也要读出他内心低微的谨慎(没谁)。
第三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乡里人似乎听懂了老人的心思,便没有直接告诉老人“你家里已经没人了”,而是很委婉地指向远方给老人看,“那个荒冢成堆的地方就是你们家呀”。老人也心领神会,内心的那点儿希望也濒临破灭。老人远远看去,似乎听到了坟茔里传出的亲人们的问候。但毕竟还没到家,还没看到那个已经阔别了六十五年的家里是否真的没人了。所以,老人虽然已心灰意冷,但心中的那块儿石头还没落地,内心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希望。这一句里还有一个字需要大家注意——“看”。诗中共有两个“看”,看的角度不同,情感也不同。所以,读这一句要读出老人希望濒临破灭但仍然心有不甘时的内心矛盾来。
第四、五句——“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这两句是老人走进自家院落所见之景。兔也好,雉也罢,谷也好,葵也罢;动物也好,植物也罢,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野。那什么是“野”呢?就是无人看管,无人照料,它们在自然中自生自灭。表面看这就是客观的写景,然而我们能从这荒芜衰败的景致中看到老人逝去已久的亲人们。当然,老人也看到了。院落空空,心也空空。此刻再没有什么希望了,一丁一点儿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在读这几句的时候,不仅要读出表面的景致的萧条,更要读出景致背后老人心中希望破灭的空寂和无助。
第六句、七句——“舂谷持做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这两句在写什么?是老人途中疲惫,饥肠辘辘了吗?显然不是。因为第七句说了,“不知饴阿谁”。那是老人给亲人们做的吗?亲人们已不在,而且如果是给去世的亲人,后面也不至于说不知道给谁。可见,老人做饭之意并不在做饭这件事儿本身,更不是为了给谁。老人做饭只不过是再也看不见亲人时内心慌乱和悲痛的外现。之前我们说过诗歌有两个“谁”,现在来说说第二个“谁”。老人手端一碗饭,却不知道该给谁。亲人已去,故乡已远,内心已空。这个“谁”不是疑问,而是对老人内心茫然无措的肯定。所以,我们读这两句,要读出老人内心的悲伤和绝望,以及因悲伤和绝望而产生的茫然无助。
第八句——“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是诗歌的最后一句。表面看依然是轻描淡写的叙事,但此时老人所有的情感都集中于此了,都集中在那滴泪上了。我们先不谈“泪”,让它先流一会儿。先来看看诗歌中的第二个“看”字。这次的“看”和第一次“看”都看的是荒冢,但前面是遥看,这里是近看;前面是短时间里乡人指向地看,这里是在长久伫立中自己默然地看;前面是心存希望略显担心地看,这里是幻梦破灭悲痛欲绝地看。
“看”字是搞清楚了,但大家不要忽略了“看”字前面的状语“东向”,不是“向东”,这也是学生们易错的一个地方。“东向”不就是“向东”吗?也对,且不说作者当时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还是人家就是这样的语言习惯,咱不去管这些。在这儿,我只说我的理解,“向东”仅仅表明看的方向,而且读的时候重音一般落在“看”上。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现在是“东向看”,“向”字应该是个动词,是向着,朝着的意思,我们在读的时候脑海里定然会联想到“向”字后面的宾语——荒冢,而且“向”字须用拖音重读,要读出老人面对亲人坟墓时长久的悲戚和无助。
好了,现在说说“泪”。眼泪是老人内心所有情感的凝结和外化。老人十五岁离开亲人,从军六十五载。八十岁归来,然而已双亲不在,故园难回,荒冢成堆,如丝的希望也砰然断裂幻化成灰。这眼泪轻,轻得禁不住一缕风吹,这眼泪重,重得脸颊和衣襟难承。这眼泪里有被迫离家的不舍,有对历时漫长战争的厌恶,也有对那六十五年催人老去时光的感慨,有亲人离世的悲痛,也有无法侍奉双亲的遗憾和悔恨,有孤独,有寂寥,有对当下既定生活的无奈,也有对即将面对的未来的茫然无措和无尽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