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捡了个小孩

那高个儿女人在街角站定了,一身靛青色旗袍,涂脂抹粉也看不出本来肤色,白得瘆人,脸蛋上两坨胭脂红,火烧云似的,纸扎店里糊的纸人都比她好上三分。

“哪里来的小孩儿,怎的脏成这副鬼模样。”她开口,竟低沉不似女声。

那分明是个男人。

小孩身上没一处好的,脸上,胳膊上,手上,但凡是你瞧得见的地方,鞭痕,青紫,密密麻麻,甚至没地儿再添上几笔。

那小孩儿很特别,额头上有一对角,此刻只是黯淡无光,耳朵也尖长。

男人把小孩儿带回了家,起初他又是蹬又是咬,男人眉头一皱,啐了一口把人扔在了地上。

他说,死在外边儿还是跟我回去,自己看着办。

那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小孩儿被那双过分凌厉的眼睛吓怕了,浑身发起抖来,瞧人果真是越走越远,咬咬牙爬起来,亦步亦趋跟上了。

男人住在一栋大宅子里,空旷而老旧,平日里做些算命先生做的营生,小孩儿跟着他打下手,刚开始没有工钱,小孩儿不乐意了,全写在脸上,泡茶泡一壶苦丁,还是陈年老丁,男人刚抿一口脸色就变了,呸一声吐了回去。

小孩儿免不了挨一顿打,撅着通红的屁股趴在床上,肉脸蛋挤在枕头里,眼角都是泪,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恨不得是要把人咒成猪头才肯罢休。

但是谁让他寄人篱下呢,还是得伺候好他的主子。

他的主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大部分时候总是那副妖婆模样,明明是个男人,却要天天变着法儿穿女儿家的衣服,难得有一次给他瞧见主子没化妆的模样,只是嘴上涂了胭脂,小孩儿愣了,心里想着,主子还挺好看的。

后来有一天,池子里的锦鲤告诉他,主子以前也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汉,只是一张女儿家的脸,总有闲人说,他是做皮肉生意的,甚至还送来帖子,要主人去桂楼喝酒,谁不知道桂楼的老财主是断袖。

主子没说话,还点头允了,晚上就换了旗袍,化了浓妆去了桂楼,本就把那些人吓得不轻,还发酒疯,又哭又笑又闹的,砸了不少好东西,那桂楼老板吓破了胆,再也没敢招惹主子。但是谁不知道主子酒量好啊,喝多少都没见他脸红过。

后来就有人说,说主子是练妖法的,一副鬼样,阳气不足的,说主子怕是着了妖道了。

这宅子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唯有这些花花草草鸟儿鱼儿的,还都能口出人言。

“你们都能开口说话了,主子还不是练妖……哎呦!”小孩儿抱着脑袋到处乱窜,是给主子听到了,一个毛栗子弹在后脑勺上,他脑袋都开始发晕了。“闲着没事干洗衣服去!”他听见主子斥他,缩缩脖子去洗衣房了。

主子对小孩儿不算好,当初跟回来的时候,药是主子给的,让他先洗净了伤口再自己擦上,忙活了半天够不到背,那是主子第一次替他擦药,手指蘸着药膏,冰冰凉的,舒服得很。

后来主子就再没怎么碰过他,也不允许他上桌吃饭,夹点菜色,端了个碗就站一边扒起饭来了。

小孩儿长的很快,刚回来也许才刚到主子的腰,如今和主子一样高了,额头上的角也开始色泽鲜亮起来,黑而油亮的,又好像有些透,像是墨玉,他曾经闲来无事自己摸了摸,手感还真不错。

主子一般不允许他出去,偶尔允许了,还要咬破手指在他额头上画点什么,那对角和尖耳朵就不见了,这才同意让他出去看看。

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容易暗生情愫,他去买糖人,做糖人的老爷子旁边站了个小姑娘,长发飘飘的,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唇红齿白,又古灵精怪得很,小孩儿一低头,是脸红了,他怕自己脸上也有主子化了妆一样的火烧云。

小姑娘叫落梅,他憋了半天才敢问,举着糖人的时候都美滋滋的,他还没开始吃呢。

小孩儿刚踏进屋子,额头上的角和耳朵又显形了,他开始愁起来,总不能以后出门都叫主子咬破手指给他来上点儿妖婆血吧,他没什么办法,只好趁着下次主人给他抹的血还没干,蹭点儿倒进瓶子里用水稀释了,虽然时效打了个大折扣,他还是能有个一小会儿时间跑去见他的心上人。

后来有一天下了雨,一对儿鸳鸯没带上伞,小孩儿慌了,因为落梅脸上满是惧色。“这,这是戏班子的道具。”任谁是都不会信的,戏班子的道具还能凭空出现不成,但是姑娘的手缩了缩,终于还是摸了摸小孩儿的角。

小孩儿栽了,他要和姑娘私定终生。

他跑回宅子,求了他的主子,他的主子养了他二十年,如今他早就高了他的主子半个头了,他跪在厅上,当年主子刚领他进门的地方,他说,主子,谢您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以后定会赴汤蹈火,他顿了顿,说,求主子成全。

他的主子坐在太师椅上,还是那副妖婆模样。

他没理他,只是记账,看书,听戏,像以前一样。

他跪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终于要跪不住了,脸上像是脱了水,嘴唇都干裂。

小孩儿脱了力,跪起来又倒下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碗水,他的主子蹲在他的面前。

他说,你走吧。

你走吧。

小孩儿带着他的心上人走了,临走时,院子里再也没有活物和他说话,他们都闭了嘴。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宅子,大厅里空空如也,谁也不在。

一百多年的光景,转瞬即逝,落梅终于成了落梅,尘归尘,土归土,小孩儿葬了妻,他们没有子嗣。

他呆坐旷野一晚,终于觉察到自己从未老去。

他回了他的故里,叩响了那道门,开门的是个小姑娘,看他的眼里带了疑惑,他咽了咽口水,想问问是否还是主子当家,但又住了嘴。

“谁啊?”有谁从门里唤了,那声音过于熟悉,小孩儿差点没掉下泪来。

主子还是那副妖婆模样,丝毫未老。

他放他进来,叫小姑娘给他备了热水,备了衣服,备了顿热饭,就像当年他刚带他进门时一样。

他坐在池塘边,看着圆月映在一汪池水里,他问他的主子,为什么我不会老呢。他的主子半躺在凉亭,一条花白的大腿露在外边儿,让他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瞧。

他的主子吸了口烟,他说,因为你不是人啊。

“那你呢?”“我是,只不过我活得久了些。”

他的主人和他说,他的额上有角,耳又尖长,面目又不全似本国人,应是与西洋的妖怪混血而生。“这帮婆娘,尽是受不得一点诱惑,西洋妖怪多数俊美,怕是那些妖婆都遭不住,西洋管妖婆叫什么,对了,叫魔女。”他的主子脸上难得带了调笑,又不着边际的说了些荤话,像什么西洋妖怪的那玩意一定大些,什么不就是个欢爱,男女有什么区别,听得小孩儿尖耳朵都涨得通红。

主子瞧着他害羞,没忍住笑道“红什么,你不也是成过婚的人?”笑罢才觉得不对,又闭了嘴,小孩儿脸上的红也散了去。

他们总是要活得比他人久的,要看着无数人死去,又要看着无数人出生。

最近的镇子很不太平,哪里走水了,哪里又有人惨死街头,主子不再允许他出门走动,只是白天做事,晚上又房门紧锁。

早上从门缝里塞进的报纸又报道了新的受害者,无非都是被开膛破肚,吃了心肝。有人说是野犬,有人又说是变态杀人狂,有人喊着是妖怪作祟,但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时代,又哪能有成精一说呢。

后来,人终于死到了自己家里。

小孩儿醒了,脸上身上都是血渍,嘴里也一股子铁锈味儿,他的主子站在他身后,他的面前是开了肚的小姑娘,他们家的丫鬟。

“我……”“去把自己洗干净。”主子没多说什么,只是他回来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干净如新了。

他的主子叫他闭嘴,给他的脖子上锁上了链子,捆在了空房间的柱子上。他在他晚上化龙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用术困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连这个时候也不够温柔,只是定期送饭过来,夜壶也在旁边,要解决自便。

他只是冷漠的看着他挣扎不得,弄得浑身是伤。

他后来还是失去了意识。

他不明白他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锁链解开了,他脚下的阵也四分五裂。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入目的不过一片颓然。

像是被强盗洗劫一空,再徒增一场大火。

“连续杀人魔原是邪道修炼妖术。”

门外的摇铃声好像太过遥远。

他带上帽子混在人群中,听闻他的主子穿着那身靛青色的旗袍,脸上依旧是那副见了鬼似的妆容,他被捆在木架上,民众怒吼着举着燃烧的火把,要用大火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他笑着尖叫出诅咒的话语,告诉人们,如果动了他的宅子,他们会开始腐烂,会不得好死。

他的主子一定仰着头,自始至终,从他第一眼见他开始,他就从未低下过头颅。

他没见上最后一面,人死阵破。

他沉默着回到了宅邸,那已经没人敢再去了,那成了真正的鬼宅。

他在他主子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本日记。

他抱着那本日记在房间里呆坐了很久。

久到人们怒吼着举着火把来到屋前,他也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们要烧光这栋房子,他们要让妖人的诅咒成为火焰里的尘埃。

他们终于还是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来。

那栋屋子终于成了无人靠近的禁地。

“今天捡到了一个小孩儿,眉目隐约有些西洋人相貌,许是龙族混种。”

“那小孩很难搞,说不得,又要给你耍滑头,气不过,让他吃了顿生活。”(吴语,挨打的意思)

“今天听见他和池子里的鱼说了点我年轻时候的破事,有什么好讲的,不过,我自己觉得化得还行,什么妖婆,净瞎七八搭。”(吴语,胡说八道的意思)

“小孩儿有钟意的了,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偷偷给他瓶子里加点儿血,省得说我棒打鸳鸯。”

“他要走了,我放了,让他好好过段日子,跪得膝盖都肿了,像俩包子,给他包里塞了瓶速效跌打药。”

“我去听戏,一人闲着无聊了八十多年,收了个丫鬟回去,好给我解解闷,那些院子里的老油条聊不得。”

“小孩儿回来了,看见我很惊讶,怕是没想到我真是个老不死的,他问我为什么不会老,谁知道呢,我也想早点儿死。”

“镇子上不太平,不像人做的,我每晚都会出去调查,没逮到,犯难。”

“逮到了,是我自己养的东西。”

“我把他锁起来了,画了阵,只要一天我不死,他就出不来,至少得让他度过这段时候,已经有人盯上我们了。”

“报丧鸟和我说,那些镇民来了,怕是要抓个人去才能太平,我给小孩儿的房间下了障眼法,别人进去看不见他。”

“我那年捡了个小孩儿,挺喜欢他的,活了这么久,栽过这么一次,认了。”

“罢了,我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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