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哇的一声，离开母腹，来到这个世界，完整的人生轨迹就描绘好了。他将经历怎样的成功与失败，承受怎样的挫折与打击，以及何时闭上眼睛，告别人世，都已注定，无法更改。就像一枚石子，握在手中，甩出去的瞬间，就已确定行径的路线，坠落的地点和耗费的时间。
八岁那年，我和几个小孩，到河里玩水，一个被村里人叫蠢婆的女人，十七八岁，在石阶上洗衣服。我泼水到她身上。她随手把我的短裤往水中一扔。我除了短裤，没有别的衣服。心里着急，伸手去捡，够不着。往前一倾，想拿了裤子，往后仰，回过来。谁知瞬间陷入深水，根本回不去。我咕噜咕噜一口一口喝水。眼睛睁着，看到面前一束浑黄浑黄的光柱。
那时小，不会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只有求生的本能在身子里乱窜。手和上半身基本没动，两脚斜向深水的方向踩踏。一下、两下、三下……不知过了多久，站到了泥土上，头探出水面。我爬上来，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肚子鼓鼓的，哭得死去活来。
成年之后，我常常想，一百个小孩遭遇此事，可能死了九十九个，怎么唯独我不死呢？那时死了，不是坏事。幼年童年虽然不幸，但早早了结生命，免受日后无尽的磨难，完全是小不幸成就大幸运。怎么我就不死呢？不被一床破草席卷着，夹在大人的腋下，去到野外，用锄头挖一个坑，放下去，填上土，堆一个小小的坟冢。让我沉入永恒的梦乡，在极乐的世界，享受永恒的宁静。
我活下来，在污浊的世界苦苦挣扎，灵魂深处满是刀枪剑戟戮出的伤痕伤洞。抚摸这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我常常疼痛难忍，泪流满面。
我想不明白，我的脚怎么会往深水的方向撑。如果不撑，或乱撑，不就一了百了了吗？那多安宁，多幸福。我现在只能这样解释：我穿行在时间的隧道，陷落到生死的交叉点上。危急时刻，命运之神降临了，它完全主宰着我的行动——用脚往深水的方向撑。命运把幼小的我从死亡的怀抱抢回来，我想它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厄运与苦难太多太深，让我多担待一些，别人的痛苦与不幸就会少一些，轻一些。
想到这些，我哀痛不已，恨命运用心险恶，让我至今苟延残喘于世。
二
三十五岁那年，我遭遇一场车祸。因为穷愁潦倒，开“拐的”（在三轮摩托的后面做一个小房子似的篷子，用以载客）赚点外块。一次送客到郊外，回来天色渐晚，由于高度近视，开车缓慢。后面三辆拐的陆续超越我。
一会儿，对面一辆大卡车，斜冲过来。车灯的强光，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声轰响，我受到猛烈的撞击，立即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从翻倒的拐的内爬出，小跑着往一辆救护车上窜。嘈杂的人声，警笛声，救护车的鸣叫声，响成一片。各种颜色的光柱，晃来晃去。我坐在救护车的条凳上，看着有人被直挺挺抬上来，心里想：嗯，好，我没死掉。
来到医院，我被送进手术室。脱下的衣裤，像从血水里捞出。头上、胸前缝了很多针线。但既没残废，也没严重的内伤，只是大面积的外伤而已。
从手术室出来，老婆和旁人告诉我，这场车祸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拐的司机结婚才一个月。还有两个残废了。我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为几个死伤者感到哀惋和痛惜。我想：那几个人里，一定有人顶替了我。他们从后面赶到我前面，汽车先撞上他们的拐的，撞上我时，缓冲了许多。不然，我有十条命也难逃一死。他们的死，成全了我的生。很长时间，我都感到愧疚。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渴望这句话应验在我身上。岁月又过去二十年，我依然在无尽的苦海里挣扎。我常常想：人生于我而言，真的没什么意思。我本善良，也没停止过奋斗，可就是富贵不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再次躺到生死的边界线上，命运为何又把我往生的方向拉，而不稍稍往死的一边推，让我了却残生。为什么不拯救那几个人，偏偏垂青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三十五岁，如果我死了，虽然感知不了快乐与幸福，但命运知道，我的生命里，更多的是悲伤与痛苦。这一次，我对命运依然没有好感。
三
有了儿子之后，我想再苦再难，也得战斗下去。儿子给我带来巨大的喜悦，我肩上了沉重的担子——充满希望的未来。我得披荆斩棘开辟道路，让他将来的人生之路平坦一些。
儿子六岁那年，我的只能养家糊口的杂货店，受到人为的冲击，维持不下去。本来就憋着一口气，想在经济上翻个身。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没关系，不能让儿子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咬紧牙关，决定赌一把，用房子抵押，贷款四万，到长沙去，销售西宁一家公司的保健产品——藏红花、藏雪莲、红景天之类。
开杂货店期间，认识一个青海的女孩，她开一个小店，卖这些东西。我买两袋，从包装上获得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与公司取得联系，要求到长沙去销售他们的产品。四万块钱对很多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于我而言，有泰山压顶般沉重和可怕。
在农村信用社办手续时，全身微微颤抖，非常纠结要不要贷这笔款。之前连续两个晚上做恶梦——都与死人有关。我感觉此去凶多吉少，还可能搭上性命。信用社隔窗的铁栏杆上，挂着一本日历，每页的底部都有一行算卦的文字。我把自己的情况对照查一下，结果红日当空，吉星高照。于是坚定了贷款去长沙的信心。
来到人海茫茫的长沙，市场上没有这类产品，我感觉自己这步可能走对了。但由于缺乏从商的经验和复杂的经济头脑，遭致惨痛失败。半年时间，几万块钱打了水漂。每个月还得还信用社二百多块钱的利息。我浑浑噩噩，茫然不知，一家三口，该怎样生活下去。
在长沙的最后日子里，每天恍恍惚惚，魂不守舍。晚上在住处，坐不是，站不稳，躺不安。只好到外面遛达。不敢去大街，怕不小心被车撞死。专在一些小巷逛来逛去，孤魂野鬼似的。深夜回来，睡在床上，眼珠一动不动，木木痴痴望着天花板。
我无法理解怎么有这么多厄运降临我头上。
一个血色黄昏，看到一堵墙上，涮着一行大字——大拇指作文培训班。我心中一亮，眼里燃起一点火花。可以回去办个作文培训班呀，我不是有蛮好的语言功底和文学素养吗？浑浊疑重的心，立马明净轻盈了许多。唉，人真是活在充满美好想象的希望里。希望犹如彩色气球，破灭一个，放飞一个；再破灭，又放飞……
留下三千块钱，狼狈不堪地回到吉安，在广场租一间旧房子，办起作文培训班。开始只招到一个学生，心仿佛又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冷飕飕，凉透了。咬着牙把课讲下去。半个月后，来了第二个学生。一个月后的暑假，招到七八个学生。九月开学，一窝蜂来了三十多个小孩。作文班越办越好，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观，我的内心从未像现在这样，一片光明。
命运啊，你蹦极一样玩弄我，让我陷入绝境，又让我绝处逢生。我芦苇一般脆弱，哪里受得了。
四
儿子十岁，夏天，我带他到赣江里玩。希望他早点学会游泳，享受生命沉醉水中的乐趣。儿子扶着游泳圈，在浅水里兴高采烈蹦蹦跳跳。我很久没下水，不敢放肆地游往赣江的中心。偶尔游到深水处，又匆匆回来，内心有一种对水性陌生的恐惧感。
上游来了一些大人和小孩，我的胆子稍稍膨胀，把儿子的游泳圈放在沙滩上，抱起他，由浅入深往前走。突然一脚踏空，陷进了深水。我的头淹没在水里，双手将儿子托出水面，脑袋里惊恐地想：这下完了！怎么办啊！
水往下游流动，我顺着水流往下漂移。两脚用劲踩踏，手依然托举着儿子。急剧思考：暂时放下儿子，快速游上岸，拿游泳圈来救他。可是，一旦放手，会沉下去，水又在流动，回来找不到儿子，那不完蛋！思来想去，还没拿出个确切方案，突然站到了沙地上，头伸出水面。我紧紧抱住儿子，长长地舒一口气，叹息一声：上帝呀上帝！
每次生死攸关的时刻，命运都伸出神秘的手，拉我一把，让我起死回生。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如此怜惜我，舍不得我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回，不单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儿子。这一回，我对命运感激涕淋，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才能表达我对命运深深的敬意。
五
作文班做得风生水起，刚满第七个年头，我被抓进公安局。当时脑袋里雾霭沉沉，冻住了一般，什么都想不了。公安局让我打电话给家人。我打给离了婚的妻子，叫她立即过来照顾十四岁、读初二的儿子。这世上，我最惦记两个人——年幼的儿子和风烛残年的父亲，尤其是儿子。我和他母亲离婚后，独自一人带他，整整六年。他瘦弱的身子如何承受这天崩地裂般的变故。我渴望失去知觉，突然死去，一了百了。竭尽全力不想儿子，可他往日的音容笑貌神情姿态，以及当下瑟瑟颤抖无声恸哭的模样，不停地钻进我的脑海，使我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时间风一样拂过我朽木一般的身躯。当天晚上，公安局把我送进看守所。三个月后，法院判我四年刑。
和妻子相识之前，她算过一卦：未来的丈夫会坐牢。我逃不过这一劫。母亲生下我来，命运就安排我要进一趟监狱。我岂能拗过命运的神力。但丁说：人是承受苦难的圆柱体。我除了忍受，还能如何。
大起大落、穷愁富贵、生老病死，这些人生大事都操在命运手中，自身能主宰的只是穿衣吃饭赚钱养家之类的琐事。
六个月后，看守所把我送进监狱。过了一段狂躁狂乱的日子，脑袋里开始想一些事。第一，想儿子有没有钱吃饭，会不会用心读书。第二，想自己不能残废或者死掉，出去还要守护儿子的成长，还得赚钱供他读大学。第三，想命运是大地，个人是尘埃，无论怎样漂徙，永远逃不脱它的掌握。监狱禁锢肉体，剥夺不了思想的自由。
我五十岁，命运把我打入地狱。它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这样的安排用心良苦。儿子十四岁，智力已获得良好的发展，人格基本成型。我出狱的时候，他还有半年多才考大学。这段宝贵时间，我正好督促引导他好好努力，高效学习，考一所比较好的大学。如果早几年进监狱，会毁了儿子的智商，扭曲他的心灵。如果晚一两年进监狱，儿子可能考一所不好的大学，像断线的风筝，漂荡在雨雪风霜电闪雷鸣的空中，不知何时，伤痕累累，坠落何方。
进监狱前，作文班的成功，一本书的出版，以为自己了不得。嚣张狂妄，得意忘形，目空一切。
别人说：蒋老师，你这么多学生，招一两个老师呀。
我说：我这么高水平的老师，何处去找？
别人说：蒋老师，你真有文化。
我说：是，到目前为止，没碰过份量和我相当的对手。
……
荀子说：荣辱之来，必像其德；怠慢忘身，灾祸乃至。二千多年前的荀子，一语洞穿多少人的灵魂，道尽多少人的命运。
每天陶醉“功成名就”的喜悦里，大量时间花在吃喝玩乐神聊海侃上，飘飘然如在云端。放弃学习，丧失建树的雄心壮志。命运知道，长此下去，我将一生碌碌无为。它不忍荒废我仅有的一点才华和坚韧坚持的品格，才龙卷风一样，把我裹挟进监狱。我软弱无助得像一片秋天的枯叶。它明白，不使出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让我经历无以复加的苦难与耻辱，我不得醒！
命运置我于野蛮与暴力的豺狼虎豹群里，让我饱受无数打击与伤害，甚至险些丧命。按理说，我该切齿痛恨命运，像贝多芬一样扼住它的咽喉，掐死它。但我下不了手。我感觉它一直小心翼翼护佑着我，使我免遭残废与死亡的灭顶之灾，让我身心完整地逃出炼狱。我岂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感激命运，它对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我经历这么多磨难与坎坷，它始终不离不弃，跟踪守护着我，唯恐闪失，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使我几次三番，一脚踏进坟墓，终究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命运希望我珍爱生命，珍惜时光，创造一点独无二的东西，留给这个喧嚣浮躁的世界，让世界变得美好一点点，这就是命运拯救我的目的或者说意义。
我岂能忘怀命运的嘱托，辜负命运的期待。
2018年2—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