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光

  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

    2008年以前,我大概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哦,有一件。

    我想给家里的院子安两扇铁门。有了门,菜园子就不会被偷溜进来的野猪糟蹋,奶奶就不会叹气掉眼泪。有了门,三个妹妹养的小鸡仔和小鸭子就不会被冲进院子里的恶狗叼走,三妹也不会哭着追出门,被狗咬伤腿。我都看在眼里,焦急,整日想着怎么能赚到钱。对于一个15岁的小姑娘,实在是天大的难题。终于机会来了,父亲给了我一卷钱,母亲把钱缝在衣服里。是我初三的学费。我一路小跑,到镇上的30里,只觉得是一会儿的功夫。绕过学校,径直去了铁匠铺。

  就这样,我家里终于有了院门。

  奶奶依旧叹气,妹妹们开心的像过年。两扇门和一把锁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梦想,我很自豪,为自己和家人带来了安全感。尽管相对于贫穷和卑微,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辍学后,我在镇上的理发店当了一年学徒。给无数人洗头发,手指肿胀,却依然没有学会理发。父亲又托人让我进了饭店的后厨学炒菜,我瘦弱的胳膊仍然抡不起重如千斤的炒锅。厨师念我像他女儿一般年龄,不打骂,只教我切菜和做简单的家常菜。我很感激他,闲下来就给他卷旱烟,整整齐齐的摆在烟盒里。我本性要强,却败给了学手艺。奶奶敲着烟袋锅子,对父亲说:不是妮儿笨,是根本不喜好哩。我使劲点头,无比羞愧。三个妹妹都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却未能学会一样赚钱的本事。

  天总是灰蒙蒙的,太阳大概遗忘了这片村庄。我机械的摘着手里的菜,听着伙计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段子打着哈哈。有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我突然会愣住,问自己这是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师说过: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反复的想起这句话,一阵阵后背发凉,我在做什么?跟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为了生活,为了家人更好的生活而学习求生的本领?但是这并不能说服我,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有限的认知使我无法解答我属于哪里这种高难度的哲学问题。我想逃离。尽管没有方向,没有人指引,但是随便坐上一辆向上走的车,总会走出这个小镇。

    我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得呛了水,大口大口的咳嗽,清冽的空气扎进我的肺里,我浑身颤抖。所有人都以为我生病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惊吓和不可思议,都是我自己带给自己的。

  我要离开。

  父亲来了。

  他的老马步履蹒跚,这是爷爷留给他唯一像样的遗产。遇到陡坡,父亲跳下车走一段。他永远戴一顶帽子,胡茬上结了一层冰霜,佝偻的背,烟草熏黄的手指,咳嗽,吐痰......沉默。我想到就要离开他了,鼻子一酸,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父亲很诧异,猜测我大概是受了委屈。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话,我总结了关键信息:订婚。

  对方是我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家务农,又瘦又高。相见拘谨,我低着头,他问我能处不,我摇摇头,说嗯。

  父亲抽出十张彩礼钱,让我去市里买衣服。我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像电视里演的,认为那是卖我自己的钱。我第一次去市里,新奇而紧张。商场里有看不完的商品,我压抑着兴奋,为家里每个人买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用最后的两块钱,为自己买了一双新袜子。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觉得自己普通的像路上的一颗石子,平凡而渺小。我告诉自己,普通人就应该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应该有非分之想。这片黄土地养育了多少像我一样的普通人,世代耕种,繁衍生息。我越发肯定自己的决定,结婚是一种崭新的生活的开始,会让生活越来越好。这种感觉很美妙。

    麻娇站在我的对面,大声喊我的名字。她长我一岁,已经结婚。她的丈夫扶着她,笨重的朝我走过来。她说明年你就会和我一样,要当妈妈了。我下意识的说我还没想好这么早结婚。她哈哈笑着,用与她年龄极不相仿的语气说,哪还能由你的性子,订了婚一年后指定结婚。我看着她跟我一样稚嫩的脸,笨拙的挺着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吧。

    2008年春节,我19岁。电视里演北京要办奥运会了。举国欢庆,我喜欢看见人们为同一件事高兴的样子。可能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我想去北京。

  父母已经不做主,让我去征询婆家的意见。我答应就一年,年底就回来完婚。

  我感谢那一年,出现的每一个人和发生的每一件事。

  梁教授在中介所里看保姆的资料,我坐在对面,他皱着眉头问有没有今天就能跟他走的,我蹭的站起来说,我能。梁教授看了我的资料,简单询问了几句,办理了相关手续。我跟着他,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我学着样子也拉开车门,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后座,很慈祥。她打量着我,微笑着说,你好,小姑娘。

    这是我与梁教授和他的母亲第一次见面,已然过去十年,我却清晰的记得每个细节,记得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当时想梁奶奶很像我的奶奶,又不像。我的奶奶没坐过汽车,也永远不会说出“你好,小姑娘”这样的话。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梁教授一家待人温和,我有自己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看不完的书。我时刻提醒自己,已经是要结婚的大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说话也要像大人一样,不能被他们看成是小孩子。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出错,每次与人对话,都会满脸通红,结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做饭和做家务的时候,我像变了个人一样,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

    短暂的新奇过后,我开始想家。离开家以前做梦都想出来,出来以后梦里全是家的场景。无论多么贫穷的家,终究有我最至亲的人。

    晶莹剔透的樱桃是梁奶奶的最爱。我在梦里一次次的捧到奶奶嘴边。两个月后梁教授给了我探亲假,我兴冲冲的赶回家。

  一切都没变。

  母亲依然病怏怏,奶奶追着偷食的麻雀,大声的咒骂。妹妹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手拉手走回家。四妹在我的皮箱里翻出一个纸包,我满心疑惑,原来是红莹莹的樱桃。

  在家待了三天,我提前回到梁教授家里。

  陪伴梁奶奶的岁月里,我懵懂的学会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学会写更多的字,也学会了使用电脑。她不止一次问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脱口而出,就是现在的样子。她呵呵的笑,傻丫头,你不能陪在我身边一辈子。是啊,还有三个月,我就要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春种秋收,结婚生子。像麻娇一样,成为一个年轻的妻子和母亲。我的内心难以名状,酸楚夹杂着麻木,希望裹挟着绝望。我不敢对父母,对生活,对任何人,说不。

  结婚的日子临近,我焦躁难安。19年,回头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别人怎样走,我就跟着去同样的方向。那么我自己呢?懦弱还是勇敢?顺从还是反抗?没有人了解我,就像我自己不了解我自己一样。

  如果是你觉得不得不做的事,那就不要做。

  我想就这样藏着吧,不要回去,他们找不到我,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可是想到父母,我退缩了,我已经19岁,不能让父母难堪。我已经19岁,肩膀上有了力量。

  有一丝光,透过云层,照着我的头顶。抬头看却又飘忽不见。

  我在纸上写下:我不想结婚,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夜深人静,我在心里大声的念着这句话,像一团火,顶着我的胸膛,好像随时都会喷薄而出。我双手握紧拳头,发誓要改变命运,我要过自己的人生。

  等待我的,是父亲的责骂,母亲的眼泪,奶奶的叹气,全村人的指点。谣言四起,传说我被包养了。

  不解释。不停留。

    我真正的离开了所谓的故乡,无一丝留恋。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让我刺痛让我恐慌。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是男儿身,就不能出去闯;没有读书没有文凭就不该痴心妄想。

  我又看到那束光,照在我的手心上。

  一年后。

  梁奶奶说我变了一个人。爱笑爱唱,说话也不再紧张,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经常去的水果店,换了人,子承父业。第一天,他拎了半斤樱桃,递到我手里,说老子交代的。我愣了一下,说只是路过。他挠挠头,我哈哈笑。

  梁奶奶对邻居说,这小妮子有了心上人,家里的樱桃吃不完。

  25岁,我们结婚。

  他执意在我的娘家大办婚礼。建新房,买农用车,邀请全村的人喝喜酒。父亲终于挺直了腰板,戴着崭新的帽子,逢人便笑。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景。

  回想这十年,我嫁给了爱情,有了爱情的结晶。梁奶奶举家南迁。二妹考上大学。奶奶依旧种菜喂鸭精神尚好。母亲的身体在康复,父亲的老马寿终正寝。

  生活真的会越来越好。感谢自己,感谢骨子里的不安分和不甘心,感谢足够的勇气带来了足够的运气,感谢那个决定没有让生活变遭。感谢遇到的每一个人。

  感谢上天的眷顾,让命运有了更好的方向。

  感谢那束光,照进了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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