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拥挤进狭小低矮的酒馆门,发出了吱吖的声响,叹息着座位都坐满了人。吧台后站着身材姣好的少女,嘴里叼着一张梅花A。
今天酒馆的生意出奇的好,暖气开满,酒杯碰撞和骰子摇晃的声音几乎要把说话声都淹没。
醉酒后的男人最健谈,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希手中拋着红绿相间的筹码,掐着笑容将上等的麦芽酒推到赌胜的客人面前。又是一片喝彩。
他们开始兴奋地吹嘘着刚过去的秋天里发生的所有,享受着室内的温暖,开着玩笑要补加一整箱的烈性伏特加,偶尔偷瞄一眼吧台后少女雪白的脖颈。
店里的每个人都相信着这是麦里加最棒的一个冬夜,如同奥丁经历九天吊刑最终获得新生般,他们在冷得连时间都静止的荒原一头钻进了温暖的乡。
他们信奉的神迎来了春天。
但对于那个安静地站在吧台后,笑到肌肉酸痛的少女而言,冬日的寒冷永远,永远也不会远去。
2
与酒馆内的热闹非凡截然相反,外边小巷上的街灯孤独地伫立着,漫过脚背深的大雪衬出死一般的寂静。
绘里曾听智者说过,雪会吸收声音,所以雪地里才总是悄无声息。
那这悄无声息还真是要人命。她在心里讽刺着。
讽刺归讽刺,路程总该要继续,得赶在夜里最冷的时刻到来前到达城镇。绘里庆幸因为过低的气温,那些落进衣领的积雪不会融化,若是融化了,所掠夺的热量估摸会让她再也走不下去。
拐弯就发现些许灯火洒落在雪的国度,大概前方就是有人居住的城镇了吧。绘里不由得又添了一分干劲,紧了紧大衣,双腿一夹马肚子,催促着疲惫的黑马加快步伐。
她暗暗地祷告着《圣传》。
她是来自东欧国家东正教忠实的平信徒。
3
自称希的狡黠少女并不是麦里加的本地人。她在前一个春天的伊始乘坐巨大的船来到海岸,从港口不紧不慢地走向街道。
时时拿出塔罗牌为居民占卜,便也有人说她是来自东洋的魔女。
因为经济原因,希选择了在酒馆获取生活来源。她自诩能看穿人的内心,善于与人周旋,这麻烦的工作倒也得心应手。
每一个工作日,她都努力掬出最曼妙的笑容,混迹在麦芽酒与苹果酒之间,企图留住本不属于高纬地区的温暖。
4
喧闹中一抹金色在门口晃荡,希仔细一看发现是梳着淡金色高马尾的旅人正试图无声地推门而入,却仍旧被朽木门背叛了声音。
旅人身材纤长,又有几分瘦弱,大衣上还停歇着一层薄雪,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利落地拍掉。
是个不错的女人,出现在这种酒馆,真是有点出人意料。但旅人并没有格格不入,她的步伐,她的眼神,她的每一个抿嘴,都在宣告着自己的果敢。
有个醉汉主动为她让出了座位,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个后半夜的来客。
“我想要一杯龙舌兰。”炙热连男人都难以适应的酒,眼前这个女人却轻松地用那带点小亚细亚地区味道的口音下了订单。
接下来女人开始和旁人赌牌,手法潇洒的不像个外乡人。希猜想或许她是来自赌场盛行地区的吧。
看着女人渐渐因烈酒而泛红的耳根,不知不觉她已经连赢了四把,越到后面筹码越多,她手边的筹码已经堆成了小山状。
最后几把牌,女人倾身用牙齿拿走了希手中的抵押牌,蓝得浓郁的双眸直直对上希稍显倦意的眼神。
这倒让希一个机灵,再也不敢松懈。
5
绘里想,如果不来杯烈酒,自己肯定撑不下去。果然,龙舌兰顺着舌尖滑下去后,腹部穿来的热度渐渐遍及全身。
眼前站着的这个看上去八面玲珑的吧台女,实际上拘束得要死。绘里轻易地看穿了那个被无数男人欣赏的笑容,打心底笑话这个应该比自己要年幼一点的姑娘。
阿芙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美与爱的女神。
绘里在赢了几盘后,竟开始觉得吧台后的那人与这位女神有几分神似。深紫色的长发和祖母绿的瞳孔都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虽说举止稍青涩了些,但联想成幼时的阿芙洛狄特也合情合理。
自己从遥远的东欧来到这个大陆的最西岸,跨越了一片又一片花田与积雪,本只想做一个寻找宗教奥义的信徒,为圣索菲亚带回真理——难道这个理想就要因一个笑得勉强的魔女消亡在异国的酒馆内吗?
绘里不动声色地吞掉自己内心的毒莽,干脆地挥出王牌,又一次赢回了一堆筹码和阵阵欢呼。
6
店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上前与这个旅人一赌高下,没有一个胜利而归。女人只是沉默地喝着杯中深红色的饮品,连一个目光也不施舍给他们,眼神只停留在牌上,或是某人祖母绿的眼中。
一直到最后,女人赢得了数目惊人的筹码,醉汉们获得了自己的乐趣,念叨着该回家了,此时黎明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店里变成了冷清的样子,只留下一片狂欢后的狼藉。杂工开始收拾桌椅碗筷,希也慢腾腾地开始整理赌桌,这意味着她此次的工作快要结束了。
女人又要了一杯热牛奶,与龙舌兰形成极大反差。她倚在吧台边,照旧无言地静坐着。希觉得和她仿佛是认识很久的老友般,即使寂静也不会觉得尴尬,或许寂静就是那个女人的全部吧。
“阿芙洛狄特。”女人忽然说。
“?”希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女人是在对她说话,说的还是一个怪兮兮的陌生名字。
“你有名字吗?”紧接着是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问题。
“希(nozomi)。”
“听别人说你是来自东洋的魔女?”
“这倒不假。”
“既然是魔女,那总能算出我的名姓吧?”戏谑的语气。
希不是那种会随意发火的人,她能做的只是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回应这个问题,这让女人的嘴角上扬了恰到好处的弧度。
“我名为绘里(ellie),是来自沙俄的东正教徒。”
遥远的异乡人,希这样评判,却忘了自己也不属于麦里加的土地。
女人又恢复了寂静,或许因为睡眠不足而打了个抖。希也配合这种寂静,默默收拾着杂物。
女人站起来了。
她把喝光的牛奶杯放在桌上。
她把赢来的所有筹码换成了金币。
希暗自咋舌,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女人把金币都哗啦哗啦堆在了希面前,随即又取下镶有昂贵绿松石的发圈放在金币旁,金色的长发恣意披散,在夜的尾巴处卷曲缠绕。
不等希露出讶异的表情,那个名叫绘里的果敢之人便微微抬起下巴宣布:“这些钱,买下你应该足够了。”
7
希向熟人借了一件旧但保暖的粗糙外衣,跟随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一头扎进冬日飘雪的清晨。在此之前,除去东洋魔女的身份,她还是酒馆老板手下的长工,被一个目光炽热的女人赎走,结束了在酒馆的生活。
“上来。”绘里勒住黑马的疆绳,用手轻轻拍了拍后座,身下的马儿温顺的晃动着尾巴。
希也学着马一般顺从地爬了上去。
“我们要去哪里?”她颤抖着暖糯的声线,无意间伸手拂去某人金发上的一小撮积雪。
“回我来的地方。”
“在哪里?”
“一个永远只有冬天的教堂。”
希出生的地方是接近赤道的海岛,在来到麦里加之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冬季。冬天只会让人心灵疲惫不堪,仿佛要把全世界的生机都扼杀。如果是在一个全年极寒的地方,希大概会因为不适应而倒下吧?
“不要怕,”双脚一扬,黑马开始迈开蹄子前进,奔向被雪笼罩的深山,“我怎么会让你受苦。”
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异常漫长,希对于沙俄的地理位置一点概念也没有,策马的教徒对她解释说,她们要从欧洲的西边一直走到东边。
“你到麦里加来干什么?”金发的旅人太过神秘,希忍不住问道。
“我来寻找真正的教义。”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回去?”
“自然是因为我认为我找到了。”
8
我信唯一,神圣,大公,传自宗徒的教会。
我确认赦罪的圣洗,只有一个。
我期待死者的复活,及来世的生灵。
9
羊皮帐篷下摇曳着细微的烛火,绘里用冰凉的匕首划开捆住行李包裹的麻绳,拿出一本硬皮书,指肚抚摸着封面烫金的文字。
她把书塞进不断搓手取暖的希的怀里,甩去一个利落的眼神。
“睡觉前读给我听吧。”
希对于罗刹的文字并不熟悉,还没到可以流利读写的地步。她看着书皮,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本《尼西亚信经》。
“我信唯一,神圣,大公,传自宗徒的…”
“教会。”绘里大概是明白了她文学造诣上的不足,轻声提示道。
“…传自宗徒的教会。我确认赦罪的…”
“圣洗。”
“…只有一个。我期待死者的…”
绘里从后把头放在希的肩上:“复活。”
捧着书的人红了脸变得沉默。
“没关系,继续读,我会教你。”
听见了咽口水的声音。
“期待死者的复活,及…”
“来世的生灵。”绘里用腿压牢了魔女因紧张而无所适从的手,欺身过去凑到脸边,对方还算暖和的呼吸拍打在她的颈部。
“…及来世的生灵。”语尾濡湿在逼近的深吻中,希连耳根都变得通红,下意识地禁闭上眼。
“哈…”被放开过后,又被怀抱不留余地地束缚住,希没那个勇气去正视这个总是带来奇迹的自信者。
“希,这就是我。”坚硬如同顽冰的女人咧嘴绽放出最爱的笑容,说出廉价色情小说中的低俗台词。
深吻和拥抱一同继续。
冬天,也还会继续的吧?希这样想着。但她拥抱着的时候,却好似不遗余力地在拥抱一整个炙热翻滚的盛夏。
「寒冬给予的预感?告诉我你肯定会到来
从远方朝著我挥手的那个人
(如此的冬之预感?将恋情呼喊为爱)
肯定就是急忙朝著我飞奔而来的你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声
朝著我飞奔而来
这想相互依偎并肩而行的心情
我也怀著这样的心情朝你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