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活动
捕鱼船开进大河的那个夏天，佟家父子向全镇宣告他们成功地研制出了永动机，“宣告”和“研制”这样的词太过于文雅，太过于生僻，搅得全镇不安起来。消息如同夏日的蝉鸣，在全镇聒噪起来，佟家就是佟家，做什么都行。
那个夏天一个晴朗的午后，佟家父子站在一个沙丘上，佟老大立在自己父亲的脚下，手中举着一个泛黄的小册子，用着高亢而不失沉稳的语调说：“我向你们宣告，我们已经成功研制出了永动机。”他说话的语调一如以往地坚定，口中吐出的字，如同一颗颗钉子一样，钉到你的耳膜上，让你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唾沫星子从他的口中喷射出来，划出一条条优美的曲线，落进沙土里，他脸上的那道疤，迎着太阳闪闪发光，不住地抽动，我的印象中，佟老大的那道疤，总是闪着微微的蓝光，就如同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洒在河面上反射的幽幽蓝光，寒冷而深邃，今天，他的那道疤却显得灵动而活泼，给人一种亲近感。佟老大的父亲，我们都叫他佟大爷，全镇无论男女老幼都叫他佟大爷，这好似他与生俱来的代号，立在佟老大的身后，雪白的胡子迎着夏风飘荡起来，他眯缝着眼睛，目空一切，和蔼地接收全镇人仰头膜拜的目光。他们就这样完成了简短的仪式，佟老大说：“散了，散了。”
制作永动机是佟家几代人的梦想，我想到了“前赴后继”这个词，用在佟家几代人对永动机的追逐上再恰当不过。
当时佟老大的太爷爷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佟老太爷早年留学日本，从日本带回那个小册子，全镇人几乎都见过，页面泛黄，侧边用青色的麻绳装订着，里面隐藏深奥而秘不示人的内容，据说是制作永动机的古方，古奥的页面装帧着古奥的内容，古奥的内容反衬着古奥的装帧，因为古奥所以没人见过它的真实内容。据说，当年佟老太爷心中埋藏着救世济民的入世思想，从日本回国后，入张大帅幕府，没事的时候终日里玩味那册古卷，接收了一点现代思想的张大帅，觉得佟老太爷终日所想不符合现代科学精神，便将佟老太爷请出幕府，东翁不解幕宾意，幕宾何苦恋东翁，便左手擎着古卷右手牵着夫人离开张大帅府，逆松花江一路北上，披荆斩棘，风餐露宿来到我们这个小镇上。
佟老太爷，立在自家的门口，拄着赤红的手杖，迎接完成仪式的孙辈昂首阔步走进家门，老人站在时间之上，走在生命的尽头，笑容满面看着孙辈抚弄着自己的梦想，百年历史洪流将他裹挟，他眼看着自己的夫人和儿子被时间带到另一个世界，这时间也终将他送葬，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我很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
看到孙辈的你们实现了我的梦想。
一生的追逐让我满是创伤，
我不想默默地躺在地上，
为这片大地所累，
我愿踩着母亲的足迹，
一如既往，
你们实现了我的梦想，
我可以躺在大河旁，
无愧于对祖先的承诺，
无愧于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
对我的期望。
你们实现了我的梦想，
我可以躺在大河旁，
看着祖先累世走过的足迹，
散发着荣光。
说完，含笑离开这个世界。
百岁高龄的老人离开，算是喜丧，佟家没有太大的悲痛，他们将老人安葬在松柏下，安葬在他信步走来的大河旁，全镇人来到佟老太爷的坟头，佟老大为太爷爷点一炷香，倒一杯酒，放一挂鞭，磕四个头，坟前摆着那架永动机，没有一丝哀嚎，我觉得这不正常，无论什么样的人离开，都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悲痛需要眼泪的证明，死亡没有逻辑，但迎接死亡必须符合逻辑，我还是挤下几滴眼泪。
佟老大拿起那架永动机，形状像一个自行车轮子，辐条在日光下闪着寒光，轮毂中心一个啤酒瓶底大小的圆盘不停地转动，佟老大用手指着圆盘，说：“看到了吗，这个盘子会不停地转动。”语调依然坚定。
“永远不会停吗？”
“永远不会停。”
“那会转到什么时候？”
“转到生命的尽头，转到世界的尽头，转到时间的尽头。”
全镇人面面相觑，生命的尽头尚可理解，世界的尽头好像也是那么回事，可什么是时间的尽头，对一件事，如果你真不明白的时候，感觉是那样的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就算你想问问题也无从问起，只得用左顾右盼掩饰内心的慌张。我读过一点书，知道佟老大的话，已经无关于机械，无关于一个简单的轮子样的东西，这是伟大的哲学命题，哲学命题用机械的手段加以阐释，这或许是智慧的融通或许是无奈的附会。
捕鱼船终于开进大河，船身像一个倒扣的馒头，在大河中飘飘荡荡，极不稳定，有随时倾覆的危险，船长穿着一件油腻的黄色夹克，一条灰裤子褴褛不堪，头顶着一个黑色的三角帽，镇上有人在电影里见过，这是海盗戴的帽子，船长手掌满是老茧，像松树皮一样四处开裂，深褐色中泛着一点暗红，大胡子遮蔽他半张脸，像棉絮一样一缕一缕地虬杂在下颌上，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未开言先展示一张笑脸。这一切让他和他的船员们显得极不可靠。
他们在大河里放炮，炮眼中心掀起三尺高的巨浪，将河水掀到河岸上，附带着幼小无助的鱼虾在潮湿的河岸挣扎。炮声炸裂开来，搞得全镇如同筛糠。
佟老大带领全镇人将大胡子截住，抽动着脸上的疤。那道疤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在全镇人眼中，那道疤有着一种特殊的震慑力与说服力，那道在太阳下闪着寒光的疤似乎是全镇人真正的依靠。在十年前冬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佟老大拿起一把斧头将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的脑袋劈成两半，那人临死前拿起一根木棍在佟老大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那个倒霉的家伙想要偷盗佟老大那本泛黄的小册子，送给镇南的冯寡妇，以换取一夜的欢愉，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的血液流满佟老大的脸和衣服，他扛起那人的尸体，迎着月亮来到冯寡妇的半掩的门内，手按着小册子一页一页地翻开展示在寡妇的面前，寡妇悠长蓬乱的头发在窗子洒进来的月光里显得华丽，眼神在月光中不住地游走，眼底清澈透明，没有瑕疵。寡妇看着佟老大淡蓝色的血迹，不敢说话，第二天便上吊自尽了，留下一个十岁的女儿。佟老大并没有因此获罪，从此他被全镇人看作英雄一样的人物，杀了人而不会有罪反而有功，佟家就是佟家。
佟老大对船长说：“不许再放炮了。”
大胡子船长笑着脸仰起头说：“不放炮找不到那条鱼。”
“找什么鱼，你到底从哪里来，到底要做什么？”
大胡子船长依然笑起来，他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多年的劳苦奔走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家乡，他只记得家乡的老屋旁有一颗千年松树，虽然已经千年之久，可它依然茂盛，不停地有松鼠在树干上窜上窜下，老屋极高，他站在房顶上或可伸手摘下漫天的星星，一条小河从老屋旁，从千年松树下流过。这是他对家乡唯一的印象，没有确切的地理坐标，小河、松树以及极高的老屋，这样的位置信息太过于纤细，无法扯东人们的神经，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影像，只会让镇上的人觉得船长和他的船员越发的神秘而鬼鬼祟祟。
三十岁时，他离开家乡，追逐一条鱼。“我只能说，三十年的时间，我都坐在老屋顶上看星星，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印象了。”船长说，直到三十岁时，他遇到了一位先知，一位融勾人心魄的美貌、让人无法企及的智慧和世间最让人无法容忍的邪恶于一身的先知，先知给予他引导，他开始追逐那条鱼。
这些年他去过天山，山顶寒冷至极，他险些葬身在山顶的雪泊之中，饥饿中他吃掉一朵雪莲，雪莲呈现半透明状，在刺眼的雪面上极不易分辨，能被他找到，是先知的指引和上天的安排，雪莲有魔力，不仅让他抵御住刺骨的寒气，也让他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也就三十多岁，是不是？”其实他已经有百岁高龄了。
他开船穿越马六甲海峡，险些被土著抓住，将他吃掉，他在加勒比海乘风破浪，这顶帽子就是他从一个臭名昭著的海盗那里抢夺而来，他用一把宝剑削掉了那个面目狰狞的海盗的脑袋。他穿越英吉利海峡，英国皇家船队向他开炮，他的船被打的支离破碎，他险些葬身大海。
他在追逐一条鱼，一条冬日里变作苍鹰，背负着太阳，迎着凛冽的北风，在天空不停地飞翔，将自己的影子洒在田野间，洒在冰冷的河面上，洒在波涛汹涌的冬日浪花上，夏天变作一条鲟鱼，不停地在水中快速地游动，鱼身通体呈现一种耀眼的金黄，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深藏海底，游动就是它的目标与乐趣。他已经追逐那条鱼有七十年了，他觉得自己就在那条鱼的身后，就快追上它了，他坚信不出百年，他一定能追上那条鱼，“嗯，或许很快了。”他笑着说。
佟老大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他不能阻止一个追逐梦想的人。
船长有十八名船员，我始终怀疑，十八个人是怎么被塞到一个狭小的馒头里，他们欢声笑语，有说有唱，伴随着让全镇抖动的炮声，歌声整日在大河上飘荡，他们看上去全都和大胡子船长一样年轻，我甚至怀疑他们也曾经在某个垂死的边缘有幸吃掉一颗雪莲或千年老参，让他们不再有生理上的变化，拥有了永恒的青春。十八名船员中有一个女人，她不参加他们的劳作，他们放炮时，她扬起手臂，指挥着掀起的河水落到河岸上，他们歌唱时，她便默不作声地坐在河岸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有人向她靠近，她便拿出一副充满魅惑的笑脸迎接上来。她眼梢吊着，细长的眼睛似乎充满无限的渴求，渴求每一个走到她身边的人，眼珠灵动而不失妩媚，尖尖的下颌，小小的嘴巴，身体纤细，有随时被夏风吹散的紧迫感。我觉得她看上去像狐狸，我在镇里见过这种狐狸，一样勾人心魄的眼神，一样充满魅惑的笑靥，她穿着一件紫色的长袍，光鲜亮丽，与船上那十八个壮汉肮胀、粗鄙而油腻的衣服截然不同。镇里人怀疑她和包括船长在内的十八名壮汉保持着不正当关系。
船长扬起胡子，说他们没有不正当关系，“你们眼中的女人就是我的先知，你们看他是一个女人，可我看见的却是她的另一幅面孔，她是一位身着长袍，胡子花白，手里拄着手杖的长者。”船长说道。
“她明明就是一个女人。”佟老大说。
“随便你吧，你说是就是。”船长依然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带一个女人在船上？我们的镇子是一个圣洁之地，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佟老大再次攥起拳头。
船长笑着指了指身后的河岸说：“你们看，看看那里。”
全镇人顺着船长手指的方向，竟然看到河岸上一座金碧辉煌的房子，房子本是红砖红瓦，却在日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女人站在房子的边上，在全镇人的眼中她依然穿着那件紫色的袍子，纤细的身姿伫立在房子的边上。
船长说：“不知道你们注意没有，昨天，昨天还没有那座房子，今天它就在那里，说明什么？”
全镇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对某事不理解时的固定动作，迅速建起的房子让他们感到惶恐而困惑。
船长说：“伙计们，不用困惑，这是先知的力量。”
佟老大看到一个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感到无比的畅快，如同这严酷的夏日里的一道微风吹向他，他脸上的伤疤不再抖动，周身的肌肉变得不再紧张，他放松下来，脚步轻盈地走过去，走到那女人面前。
佟老大说：“你是谁？”
女人掩面笑起来，笑声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甘甜，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永动机，我也知道你。”
佟老大说：“你知道什么？”
女人挽起袖子，在空中扶了扶说：“我们这个世间的一切过往，只要是过去了便不再真实，哪怕那些原本苍白的记忆和奋斗的辛酸史在你的记忆中显得鲜活，也不过是你记忆长河中失去了任何激荡力量的美丽浪花而已，他们已经不可触摸。这些过往的岁月带给你的只会是永恒的孤独，让你失去奋斗的力量，你现在是否感觉到前面已经没有方向，每天走在路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还有，还有那冯寡妇的女儿。”
佟老大的伤疤再次剧烈地抽动起来，声音颤抖起来，语速也加快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佟老大变得如此慌张，声音里没有了自信，他说：“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的，自从佟老大造出了永动机，他做什么事都变得轻飘飘，他还依稀的记得自己那充满斗志的少年时代，他的全身充满了力量，可自从造出了永动机，他每日里只是看着那不停旋转的酒瓶子底，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么，他失去了追逐的方向。
冯寡妇那游弋的眼神，十岁孩童无辜而稚嫩的表情，还有那一脸横肉的家伙，他劈开那人脑袋的一瞬间，四处横飞的血肉，还有太爷爷那沿着松花江北上踩下的每一个脚印，这些从造出永动机的当夜，便不断出现在他的梦里，在他造出永动机之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造出永动机的第二日，他来到镇子南冯寡妇的房子，房子依然如同当年一样孤独地伫立在大河岸边，杂草荒芜了整个院子，院门依然半掩着，他走进屋子，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头发悠长，眉清目秀，皮肤丝滑的如同大河一样，没有任何波折，那眼神看上去和当年的冯寡妇一模一样，清澈中透着忧郁，高高耸起的胸脯隐藏在对襟的蓝布褂子里，体态丰腴而不失灵动，佟老大看傻了眼，向她礼貌地打招呼，少女请他坐下，他们谈到了庄稼的收成，谈到了那本小册子，谈到了永动机，谈到了闺阁中少女无限的惆怅。
当天夜里，佟老大趁着月色，摸到了少女的床上，他还是第一次享受这肉体的欢愉，这一夜他一直将少女裹在身下，少女不住地呼喊，让他更加有了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迎接胜利的快感。
少女眼中没有恨意，她还能记得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怎样让自己的母亲屈辱的跪在地面上，她还记得那个夜晚，母亲开门迎接那个男人，母亲想要看看佟家的小册子，这是她唯一的愿望，如果男人能实现她的愿望，她将永远属于这个男人，那人脸上的横肉抖动起来，趁着月色兴冲冲地来到佟家，结果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少女提出要看看那架永动机和那本小册子，佟老大知道，这是在祭奠自己死去的母亲，佟老大满口答应下来，以后的每天夜里，佟老大便拿着那架永动机和那个小册子，准时出现在少女的床上，这是制造永动机后佟老大唯一能让自己感到欣慰而充满斗志的事，只有在少女的身上，他才有发泄不完的力气。
但是那架永动机越转越慢，不再像起初被造出来时，转动起来，充满着欢快，搅动的四周的空气也跟随活跃起来，那个中心的转盘开始变得疲沓而无力，佟老大越是将全部的精力发泄的少女身上，那个转盘越是无精打采的转动，速度越来越慢。
佟老大松开拳头，说：“你说的都对。”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佟老大的永动机还是停止了转动，这件事让已经平静了近一个月的小镇再次沸腾起来，就如同当时佟老大造出永动机时一样，消息再次在全镇不安起来。人们纷纷议论这一切也许和那位被称作先知的女人有关，也许和冯寡妇留下的孩子有关，也许和那艘馒头状的船只有关，人们不停地猜测，佟老大拿起永动机来到紫袍女人的屋子，还没有走进屋子，女人便迎出来，细长的眼睛放射出柔和的目光看着永动机，手抚摸着佟老大脸上的伤疤，说：“不用担心，永恒的追逐、永恒的信念可以再次让它转动起来。”
佟老大说：“我追逐什么，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追逐的欲望。”
女人扬起双臂，仰望着天空，说：“放弃，想要追逐首先要放弃，放弃别人觊觎的眼神，放弃过去追逐的年月，哪怕那个新年是你的先辈留给你，它已经穿越百年的光阴到你这一代，它已经被实现了。不要再有执念，只需要寻找更为重要的目标，奋力前行。”
“你是想让我和你们一通追逐那条飞鱼？”
“不错，现在飞鱼才可以成就你的梦想，到这条船上来，我给你永恒的力量。”
佟老大走回家，将永动机交到父亲的手上，说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任务要去实现，佟大爷满含着热泪接过已经停转的永动机，再次默默低下头，他拦不住儿子勇敢前行的脚步，他也不会去阻拦。
第二日，捕鱼船离开了，金色的房子不见了，佟老大跟随他们永远地启程了。那架永动机再次旋转起来。冯寡妇的女儿看着平静的大河留下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