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之前最大的记忆就是饿,生存是主要的任务。家里穷,没有什么粮食,不能提供身体生长最基本的能量需要。这样的家庭当时不在少数,我们那个村应该有一多半。我小时候非常顽皮,整天带着一帮孩子打仗,相对来说能量消耗就特别多,饿的情况更严重。不打仗的时候,带领“军队”找吃的就是主要作战任务,这可能和当年的红军情形有点相似,不过我们不用暴力。所谓的找粮食其实就是偷,主要偷生产队的,冬天偷麻萝卜胡萝卜各种萝卜,夏天吃的多,很多私人家的枣树,果树,也是我们偷窃的对象。河边草地也经常有吃的,有一种特别甜纤维又丰富的草容易填肚子,是我们的最爱,常常沿着河边走几公里。乡里有一个果林场,有100多亩梨树,一到夏天就要对我们这些土匪严加看管,但我们总是能够得逞,尽管时常被追得丢盔弃甲,但在吃饱的诱惑之下,我们从不放弃。也许现在的坚持精神,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坚实基础。
父亲是当地的土厨师,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要请父亲去掌厨。我在家里排行最小,父亲也比较疼爱,只要有机会父亲也允许我放学以后去蹭点好吃的(其他哥哥姐姐没这个待遇)。这样的机会我从不放弃,哪怕下雨下雪下冰雹,我都会准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从不偷懒。但有一次例外,也是记忆当中最悲惨的一次挨揍。那次父亲烧菜的地方离家很远,而且要过一条大河(河上没有桥,需要过渡船),所以父亲就瞒着我,结果妈妈不小心说漏了嘴。这还了得,就算是千辛万苦,我也得赶过去啊,距离有点远就放弃,那不是我的风格!那是一个远房亲戚,曾经和父母去过,有那么一点印象,但具体在哪里其实并不很清楚,但这样的困难阻止不了我的。放学以后义无反顾的出发了,也没有跟妈妈说,过渡船小孩是不收钱的,上了岸就撒开蹄子奔跑。本来就腹中空空,因为想着马上有好吃的又过度兴奋还奔跑能量消耗太多,路程又实在太远,半路上看到一个草垛,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温暖柔软的草垛,落日的余热,瞬间就进入梦乡,比现在的席梦思床舒服多了。夜里被冻醒,眼睛虽然睁开了,但什么也看不见,彻底傻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敢哭怕狗,大概是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深深的恐惧和无助,只好把自己再次埋进草垛,再也没有半点睡意。半夜里父亲到家,母亲瑟瑟发抖的告诉他儿子不见了,在父亲回来之前母亲已经发动周围邻居在本村找了一个遍,没有发现我的踪迹,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还是父亲了解我,他凭着本能判断我这个好吃鬼肯定是找他去了,估计是走迷路了。急忙带着一帮他的堂兄弟(当地人几乎都是一个祖宗),夜里把人家渡船喊,渡船老板说印象当中有一个小孩子单人过去的,更确定了父亲的判断!他们沿途分开一边走一边叫,在草垛里瑟瑟发抖的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马上就站在路上,被一个叔伯大爷带回了家。父亲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无所获,天亮的时候他也回来了。尽管我早就到家,但那时候没有手机无法通知他,他还是找了一整夜,直到再次回到村子里知道我找回了,拎着一根棍子就往家里跑。母亲看到父亲的样子,就急忙回家,她知道一场灾难等着我。父亲是连着我和母亲一起打,母亲被打的多我打的少,尽管如此还是印象当中最惨的一次。被打当然是痛苦的,此后被取消了好几次跟吃的权利,似乎那个痛苦更大一点,尤其是又想去吃又害怕被打,苦不堪言。
11岁的时候上四年级,到了村子的中心学校(之前上的是类似教学代办点,堂姐是老师,只有一个老师一间教室,教三个年级语文和数学),感觉是到了高等学府,居然有好几间教室,桌椅也比我们原来的现代很多,刚去的时候每一间教室都进去去看看,兴奋的不得了。12岁上五年级,可能因为我良好的组织能力(当年我的成绩也很好),让校领导刮目相看,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肩膀上挂4条杠。这把我给牛的,一整天神气活现,晃荡不停。但第2天悲剧来了,那一天的痛苦刻骨铭心,至今记忆深刻。做大队长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叫操,站在一个大土堆上,在全校学生面前大声叫1234,2234……,学生们按照这个节律做广播体操。那时候学校没有喇叭,只有大队部有。学校领导认为,让大队长叫操也是一个荣誉,是鼓励学生的一种手段,我也这样认为的,也曾经羡慕嫉妒恨前面的大队长。但是轮到我上台喊操的时候,下意识看到了自己穿着浑身布满补丁的衣服,突然间放大在所有人面前。那时候大家基本都穿破衣服,差别就是补丁的多少。小孩子啥也不懂,多几个少几个也无所谓,偶尔也会对那些没有补订的孩子表示出羡慕,但很快就忘了。我家特别穷,上面有哥哥姐姐4个,基本上我的衣服都是他们小时候穿剩下的,不但补丁多,而且还有很多地方是补丁叠补丁,一般的叫花子可能还好一点。这一身打扮在大家都有很多补丁的情况下,对我影响不大,但现在也要站到全校师生的面前,而且是在高台上,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巨大的难为情,这种贫穷突然间被放大了好多倍,某种程度上超过了我的承受力。校长在上面叫我的名字,全校师生热烈鼓掌欢迎我上台,我拖着极其沉重的步伐脸红的像熟透了的桃子似的,极其艰难的走过了那十几米远。可能校长觉得我是第一次喊操,还不太适应,帮助我一起喊,因为我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跟蚊子哼哼似的,自己都听不到,好不容易把那一场早操熬下来。后来校长还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很多话,其实啥也没有听进去,被那种巨大但又说不出来的痛苦折磨着。后来的一整天,我像丢了魂儿似的变了一个人,因为这种痛苦不是短期的,将来每一天都会这样,该怎么办?回去以后翻箱倒柜(翻的是哥哥姐姐父母的箱子,我没有箱子),好不容易找了件哥哥最小的补丁还算在接受范围的衣服,虽然看起来有点大,但我还是心满意足了,第2天穿上这个衣服到前面喊操,心里好受多了,起码那种堵的很难受的感觉不见了。另外一个烦恼伴随而来,因为只有一件,没的换,天天这个样子也很难为情,但没有办法。实在脏的不行换洗的时候,放学直接回家(以前放学时要玩到天黑才回去),逼着妈妈马上给我洗完,然后死命的把水挤掉,隔天天早上其实还是湿漉漉的又穿起来,做力所能及的努力来掩盖,只是不让脆弱的小心脏崩溃,极其勉强的完成了小学阶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上了高二以后家里经济状况有所好转,起码可以不穿破衣服了,因为哥哥淘汰下来的衣服也开始不破了,新衣服是没有指望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其他亲戚家也周济过一些旧衣服,印象当中好像还偷过表哥的一件衣服。这个时候款式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没有补丁了,贫穷暂时被掩盖下去。就在暗暗庆幸自己终于逃脱那个魔鬼般的补丁时代,终于在别人面前直起腰来的时候,有一个马脚总是猝不及防的时候冒出来,打回我贫困的原形,时刻让我提心吊胆胆战心惊——那就是破袜子。
之所以破袜子很痛苦,因为那个时候破衣服已经不穿了,极端贫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掩盖,终于可以有面子有尊严的在别人面前谈笑风生了,有底气了。高中是住校的,一个宿舍有几十号人,而且还有不是一个班的,是大集体宿舍。晚上睡觉必须要脱鞋,这鞋一脱破袜子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底下,这就暴露了贫困,暴露了内心最虚弱的一小块。那时候穿破袜子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怜我,没有一双袜子是不破的。得想方设法隐瞒破袜子的尴尬情况,比如说在人少的时候到宿舍去偷偷的快速的脱鞋,洗完的袜子用夹子夹住破的地方在外面晒,早上可以比别人起得早一点,总之想掩盖还是有很多方法的,处心积虑就可以了。高中最后两年,基本上是在这样情况下度过的。
曾经跟儿子讲过这个故事,他很不理解,说袜子也没几个钱,节余一段时间买双袜子应该可以的吧。儿子从小有零花钱,对他来说如果想要买个什么父母不支持的话他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去实现,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曾经也可以。事实上那时候油条两分钱一根,很长时间想吃一根油条都是很困难的事。经济状况好的时候大概平均一星期吃一根这样的水平,高三下半年达到每天吃一根的水平,几毛钱一双的袜子是遥不可及的。这一点,现在人不会理解,儿子甚至感到我在说谎,上哪儿说理去?
过去的痛苦,已经埋在了过去,现在想起来都当成笑谈。不知为什么,有时候眼里面还有泪。